12.初回府又生齟齬

    這驛站年頭有些久了，為了擋風(fēng)，連窗欞上也釘上的深色的木條，才使室內(nèi)稍微暖和些。

    只是光線便有些不足了。

    從客房出來，要經(jīng)過一條昏暗的走道，才有樓梯下到一樓。

    繡鞋踩在老化的木板上，發(fā)出咯吱的輕響。

    云錦已經(jīng)下了樓，抬頭看見馮玉殊走來，喚了聲小姐。

    吱呀一聲。

    又一間客房的門打開，馮玉殊心中一驚，果然見一身勁裝的孟景從門后走了出來。

    四目相接一瞬，她窺見他黑眸中一點(diǎn)明亮的光。

    孟景深深看了她一眼。

    馮玉殊好似被火燎著，飛快地撇開了視線，提著裙裾，急匆匆地加快了腳步。

    目光一觸即散，好似含羞草蜷起的葉，蝸牛收起的觸角，草莖上滑落的晨露。

    樓下的云錦眼觀鼻鼻觀心，待馮玉殊下來，落了座，斟茶時(shí)暗使眼風(fēng)：小姐，你和姑爺鬧脾氣了么？

    另一張桌子，正在倒茶的孟景突然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這廝的聽力未免也太好。

    馮玉殊察覺到了，卻假作不知，只佯作鎮(zhèn)定道：沒有。還有我說過了，你以后別叫他姑爺了。

    云錦再次追問她，難道不是姑爺么？

    她卻抿著唇，好似有滿腹心事似的，不肯再說了。

    云錦只好從善如流地改了話題：小姐呀，那你告訴我，他為何這幾日眼珠子好像黏在小姐身上似的？

    馮玉殊聽了，心中有些喜意，卻又想起兩人做的荒唐事，心下便亂成一團(tuán)，連茶盞也端不住了。

    無媒茍合，她再離經(jīng)叛道，終究是個(gè)深閨小姐，多年森嚴(yán)禮教濡染之下，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云錦不知她心事，見她唇色發(fā)白，還當(dāng)她是坐久了轎，忙給她取來一盤蜜餞：小姐可是身子不適？吃些酸的，許會(huì)好些。

    一行人緊趕慢趕，終于在晚秋時(shí)節(jié)回到了京城。

    馬車緩緩駛進(jìn)了馮府，在一扇垂花門前停了下來。

    有仆從上前來牽馬匹下去安頓，并卸下馮玉殊等人的行李。

    來迎馮玉殊的是二房的房中人，名喚挽碧的。

    模樣長得好，戴一套金玉頭面，翠煙綠的羅裙，叫云錦看得暗自咋舌。

    挽碧打了簾，微微一笑，從屋內(nèi)出來，行到馮玉殊跟前行了禮道：大姑娘，東院都收拾好了。老祖宗、老爺和太太、少爺還有二姑娘、四姑娘，都在正廳等您呢。

    挽碧眼風(fēng)掃過馮玉殊身后的孟景，視線微有些停頓，馬上自覺失禮，斂眉頷首道：挽碧見過公子。

    以她的身份，沒資格探問孟景的身份，只是她正得二爺?shù)膶?，問了也無可無不可的。

    她倒是乖覺，行了一禮，什么都沒問，也就過了。

    只是與馮府的人一照面，云錦心中淺淺的疑惑登時(shí)便冒了出來。

    馮府上下，人人口稱馮玉殊為大姑娘不提，為何好似根本就沒見過孟景？

    連孟景也淡淡地看了馮玉殊一眼。

    她神色如常，正在同挽碧說明情況，只云孟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因傷勢未愈，將會(huì)在馮府借住一段時(shí)日。

    挽碧聽罷微微頷首，笑道：奴婢明白了，大姑娘且先隨初云去安頓，休息片刻，待老祖宗午歇起了，奴婢定會(huì)轉(zhuǎn)告，屆時(shí)奴婢再來叫大姑娘。

    另一個(gè)年歲輕些的婢女從挽碧身后繞出來，垂首道：奴婢名喚初云，請(qǐng)大姑娘、各位跟我來。

    馮玉殊一行人隨著初云到了東院。

    東院四五間廂房，比不得正院白玉為磚金作馬的極盡奢華風(fēng)雅，卻也非尋常人家可比的了。

    這院子是馮玉殊此前住過的，只是陳設(shè)有些變了，王夫人時(shí)有些打秋風(fēng)的親戚上京，就將人安排在此處。

    初云又帶來幾個(gè)原先老夫人支給馮玉殊用的婢女，叫云錦一一認(rèn)了人，今后便歸云錦管束。

    一行人在東院安頓好，又用了午膳，直到日落西斜，挽碧才再次出現(xiàn)，對(duì)馮玉殊一禮道：大姑娘，老祖宗起了，叫大姑娘過去呢！

    這半日的功夫，她又換了件對(duì)襟的紫色短襖，頰邊新上了淡淡的胭脂。

    馮玉殊從她的笑靨中想到二叔，挽碧過得如此滋潤，想來王夫人的心情不會(huì)太美妙。

    兩人隨著過了一道垂花門，經(jīng)過雕梁畫棟的前院，再過一道回廊，到了正房大院。

    屋子里坐了好些人。

    正中間的，鬢發(fā)如銀的老婦人頗有威嚴(yán)，拄著拐杖，聲若洪鐘地喚了一聲：玉殊。

    她身側(cè)，身穿正紅官服、長髯修容的中年男子和身旁的冷面的婦人對(duì)視一眼，也看了過來，卻沒有開腔。

    幾個(gè)錦衣玉服的小輩坐在老婦人另一側(cè)，同樣好奇地打量二人，臉色有些古怪。

    馮玉殊見了禮道：玉殊見過老祖宗、小叔、嬸嬸，二jiejie、三弟、四meimei。

    老夫人微微頷首，道：這位孟公子的事，老身已經(jīng)聽說了。事急從權(quán)，在東院辟出一個(gè)廂房來，讓孟公子安心住著便是。

    王夫人在一旁皺眉聽著，對(duì)老婦人這話不置可否。只待她說完，便劈頭問馮玉殊：大姑娘，我這做嬸嬸的，為闔府上下安危，不得不先問你一句，你且照實(shí)回答：你此番回來，可會(huì)為馮府帶來禍?zhǔn)拢?/br>
    畢竟京城人人都知道那日馮玉殊被千流擄走，這么多日過去，他們?cè)缫詾樗齼炊嗉?，卻沒想到，這青天白日的，她自己便突然回來了。

    馮玉殊臉色微僵，嗓音冷下來：嬸嬸，千流已經(jīng)身死，極樂宗遠(yuǎn)在滄州，想來也不會(huì)千里迢迢來找我的麻煩。

    王夫人聽得千流已死，悚然一驚，而后反應(yīng)過來，這惡徒死了，是件大好事，便緊接著松了口氣：如此也好。

    她心中大石放下，終于記起關(guān)懷起馮玉殊來：玉殊，你無事回來，嬸嬸心中也歡喜。只是你自個(gè)兒也清楚，你如今聲名有虧，卻還是閨中女，她說著微皺了眉，飛快地看了一眼孟景，雖說是恩人，但住在家中，終歸有些不妥，而且你二姐、四meimei也正是議婚的年紀(jì)..

    她是不知，外面的酒肆茶館中，如今是如何編排她馮玉殊的。

    那真是怎么香艷怎么來。

    說她委身千流，將那名聲赫赫的采花賊榨干了精氣，才從那魔窟里逃了出來。然而滄州離京城千里迢迢，她一個(gè)弱女子，哪來的本事？還不是勾著男人。

    這些小道消息，連十四歲的馮梓染都有所耳聞。

    現(xiàn)在馮家上下，看見馮玉殊身邊的孟景，傳言登時(shí)又可信了七八分。

    眾人心中懷著這樣的想法，面色難免就古怪了些。

    馮玉殊好似沒想到這一茬，恍然道：是玉殊欠考慮了?？墒俏业拿暎瑫?huì)影響到二姐、四meimei議親？如此，我去莊子里住，也是使得的。

    她慢慢悠悠說著，看著王夫人，漂亮的眼里似笑非笑。

    王夫人沒想到她這樣好說話，面色終于稍霽。

    馮玉殊卻繼續(xù)道：只是我孤身在外，需要打點(diǎn)之處難免多些，不若將我父母為我留下的嫁資一并帶走，也省得時(shí)時(shí)來叨擾嬸嬸。

    她母親原本是江南富商女，嫁資極豐，父親更是怕自己身故后無人照拂她，給她留下了一大筆財(cái)產(chǎn)，以作為以后傍身的嫁姿。

    初入馮府時(shí)，她依著父親的意思，想著總歸是一家人，她以后要久住在馮府，不愿讓馮家人覺得自己見外，便全交給了當(dāng)家的王夫人代為照管。

    可惜后來馮玉殊才看清，馮家人是一群什么貨色。

    看今日王夫人和馮如明的臉色，這吃進(jìn)去的錢，怕是沒那么容易吐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