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第一百零九章
下午2點,最高法院庭內(nèi)。 紅袍法官入座,場內(nèi)一片肅靜。何靖半垂著頭坐在黑色柵欄內(nèi),瞥見法官進(jìn)場,他視線落到旁聽席的蔣慈身上。 蔣慈目光炙熱,對他露出溫柔笑意。 年輕貌美,聰明堅定。他與蔣興為她留下足夠資本,不出十年就能碾壓本港所有富商,躋身名流頭列。 到時候她才30歲,風(fēng)華正茂,多么好。 何靖深情回視,對她微笑。 陪審團是否已經(jīng)有了結(jié)果?法官側(cè)頭詢問,所有人目光落在陪審席上列位第一個的灰色西裝中年男人。 只見他點了點頭,手中一張薄薄疊起的紙張。 法官閣下 控方律師突然起身,邁出座位將手中紙張呈遞上前,在陪審團出結(jié)果之前,我們請求對被告何靖追加新的謀殺及毒品交易控告,這是我們的訴狀及證據(jù)。 眾人噤聲。 蔣慈手指抓緊前排椅背,震驚得來回掃視場內(nèi)律師與法官。 怎么回事?平頭聲音壓低,望見同樣詫異的陳律師接過控方呈遞的罪狀。 蔣慈下意識搖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阿彭在她手里,賬本沒有丟失,警方無端新增罪名,莫非是在拖延時間? 針對新提出的指控,我們要求重新詢問被告。 控方律師聲音沉穩(wěn)。 法官蹙眉翻閱了幾頁陳列的內(nèi)容,向陪審團示意之后,抬頭開口,可以。 何靖被帶到庭內(nèi)質(zhì)詢位置坐下。 何先生,在1990年10月24日晚11點,警方接到線報稱葵涌國際碼頭有人進(jìn)行毒品運送交易,當(dāng)場拘捕了一名疑犯,那個人是你嗎? 是。 當(dāng)時你去碼頭是做什么? 幫倪少翔運送海洛因。 倪少翔,也就是當(dāng)時三合會幫派之一新義社團的領(lǐng)導(dǎo)人? 是。 你當(dāng)時就已經(jīng)是新義社團的成員? 法官閣下,我反對!陳律師激動站起身,控方律師上午已經(jīng)與被告反復(fù)質(zhì)詢過這個問題。 反對無效,控方繼續(xù)。法官不茍言笑,直接駁回。 何靖望了眼陳律師,收回視線,是。 陳律師雙手握拳,憤懣坐下。 你運送的這批毒品價值多少? 2000萬港幣。 庭內(nèi)突然輕聲嘩然,連陪審團成員臉上也掛滿驚訝。蔣慈渾身血液逐漸凝固,與身旁同樣面色煞白的平頭呆坐在座位上。 根據(jù)警方案底記錄,當(dāng)時你接受警方調(diào)查的時候一直否認(rèn)自己運毒,是為什么? 我將那批海洛因藏起,警方找不到,所以我當(dāng)時沒承認(rèn)。 事后那批毒品呢? 我取回之后給了倪少翔。 也就是說,你明知道那是價值2000萬港幣的海洛因,你也配合完成了運毒過程? 法官閣下,我發(fā)對!陳律師再度站立,語氣急促,控方律師誘導(dǎo)證詞。 法官思考兩秒,反對有效。 控方律師向法官輕輕頷首,示意抱歉,那我換個問題。你運毒是自愿的嗎? 是。 控方律師回身,從座位上取出一張照片,遞到何靖面前,這個男人你認(rèn)識嗎? 陳律師想站起身反駁,被控方律師轉(zhuǎn)頭示意,這張照片在我們呈遞的罪狀里面就有,原告律師不妨自己翻看。 何靖面無表情瞥了眼照片,認(rèn)識。 控方律師舉高照片,在場內(nèi)展示,照片上的男人叫張永強,是一名臥底警察。他死于1991年1月底,尸體在坪洲東南面海域被發(fā)現(xiàn)。 當(dāng)時張永強與你是什么關(guān)系? 他是我大佬。 大佬?控方律師面向何靖,可否理解為你們社團內(nèi)的上下級關(guān)系?他是你的上司? 陳律師再度起立,法官閣下,我反對!控方律師在問與本案無關(guān)的內(nèi)容。 我認(rèn)為有關(guān),反對無效。法官嚴(yán)肅回視陳律師,駁斥他的請求。 何靖沒有抬頭,木然回應(yīng),是。 那2000萬的毒品交易,當(dāng)時是張永強提供線報給警方的。同樣在1991年1月25日,本港永嘉娛樂城內(nèi),警方也接到他的線報前往抓獲毒品交易,那次你也在場嗎? 在。 那次警方依然一無所獲,2000萬的海洛因被換成糯米粉。因為張永強的臥底身份已經(jīng)被你們新義社團揭穿,是嗎? 是。 陳律師頹然坐在辯護(hù)席,冷汗從脊背涌上頭頂。無論他怎么用眼神暗示何靖,何靖依然我行我素,木然接受定罪質(zhì)詢。 控方律師大步上前,黑袍輕晃出攝人魂魄的弧度,厲聲開口,按照你們所謂的社團規(guī)矩,發(fā)現(xiàn)幫派內(nèi)有警方臥底會怎么處理? 何靖放在桌下的雙手攥得指節(jié)發(fā)紅,抬頭迎上控方律師俯視。 社團規(guī)矩,格殺勿論。 控方律師目光銳利,堅定追問最后一句,是你殺了他嗎? 何靖側(cè)頭,望向旁聽席上眉心緊擰面色蒼白的蔣慈。腦內(nèi)是一個鐘前,劉耀輝坐在自己對面的神態(tài),運籌帷幄,語氣篤定。 你的女人果然厲害,臨門一腳比我快了半個鐘找到阿彭。劉耀輝掏出煙盒,無視禁煙要求在室內(nèi)吞云吐霧。他將煙盒甩給何靖,要不要來一支? 何靖用食指彈開煙盒,在桌上劃出拋物線,你想講什么? 能夠做話事人果然定力十足,這么快就戒斷了煙癮?劉耀輝輕笑,你記不記得那日我親自帶你回警署,在路上塞了兩個鐘車。那日紅磡六車相撞,死了九個人。起因是渣打銀行有人明搶柜臺客人皮包,奪門而出的時候亂穿馬路。為了抓到這個飛賊,我們這群手足看監(jiān)控錄像看了半年。真是老天有眼,你猜我在渣打銀行正對大門的攝像槍里面見到了誰? 你連闖了十幾個紅燈,看來真的好擔(dān)心蔣慈。 劉耀輝捏住煙蒂,輕撣煙灰,阿彭聽到槍聲就報警,報警記錄時間是中午12點05分。當(dāng)時你還在西九龍闖紅燈,你怎么開槍殺人??? 何靖無懈可擊的冷靜被徹底打破。 他就遲了那么短短的二十分鐘,卻成了他與蔣慈命懸一線的關(guān)鍵。 忍住胸口翻涌的不安怒火,何靖湊近桌面,你到底想怎樣? 將壞人繩之以法咯。劉耀輝把煙碾熄在桌面,既然你沒殺人,當(dāng)然要無罪釋放,我們要去抓你的寶貝女友啊。 劉耀輝何靖握拳,你不要傷害她,她是無辜的。 我不過是履行職務(wù)而已。劉耀輝雙手抱胸,蔣小姐確實是個靚女,這么好看的一張臉要在監(jiān)獄里被山東婆湖南婆劃花,實在可惜。 何靖不敢設(shè)想劉耀輝描述的場景。 日復(fù)一日的刑期,磨人心智,消削rou體,阿慈不能受這種苦。光是想象她在暗無天日的角落獨自啜泣,何靖便心疼得血液倒流。 我這一世,僅剩她了。 你真的想抓人,你一早就去了,不會來這里與我閑聊。何靖輕斂呼吸,室內(nèi)充斥一觸即發(fā)的緊張,劉sir,聽說你已經(jīng)五年沒升過職了,抓一個女人哪夠獻(xiàn)禮給總警司? 起碼要是我這種罪大惡極,死不足惜的話事人,才夠你平步青云吧。 何靖從蔣慈身上收回視線,回望控方律師,沒有片刻猶豫。 是,我殺了張永強。 庭內(nèi)徹底嘩然一片,法官不得不敲錘要求肅靜。陳律師無力回天,輕抱著頭,不敢相信何靖什么罪行都攬在身上。 蔣慈幾欲從座位上滑倒,被平頭用力扶緊。 眼淚零落,望著何靖的視線模糊得分辨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她只覺渾身力氣盡失,手腕被緊緊攥住,腿軟得失去知覺。 這次陪審團連休庭討論都免了,一致通過所有罪名。 法槌從空中輕輕敲下,聲音利落,真正的一錘定音。窮兇極惡的江湖大佬被判終身監(jiān)禁,正義得到伸張,黑惡勢力始終逃不出天網(wǎng)恢恢。 控方難掩喜悅神色,與頹然的陳律師形成極度諷刺的庭審畫面。 何靖站起,被身后警察催促離開。 他望向旁聽席上一身白裙的蔣慈。只見她突然推開平頭,推開擋在面前準(zhǔn)備離庭的人群,朝何靖跑來。 何靖急得吼叫一聲,阿慈! 警察率先反應(yīng)過來,從旁邊沖上前去攔住蔣慈。霎時間庭內(nèi)亂作一團,平頭追上蔣慈把她手臂捉緊,阿嫂! 放開我!蔣慈用力掙脫,滿面淚痕,痛聲哭喊,阿靖!阿靖你為什么要認(rèn)??!為什么啊! 何靖心臟絞痛,眼睛酸得無法睜大,雙手撐在黑色柵欄上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你為什么要丟下我!何靖,你答應(yīng)過我的,你為什么要這樣! 蔣慈被拉扯到跪在地上。她失去所有體面尊嚴(yán),在法官宣判那刻失去今生摯愛。是與非有誰能真正裁定,只有她知道何靖的愛是真的,她心里的痛是真的。 我就算死都要保住你。 我們什么時候再去吃海鮮粥? 我拿命換錢都是為了你啊,難道要你跟著我住深水埗舊樓! 我今生今世只要你一個就夠了。 你和我是一個世界的人,黑社會大佬和黑社會千金,天生一對。 不如我們拍裸照吧? 不如我們生個孩子吧? 你喜歡吃我以后都做給你吃。 阿慈,我中意你。 那我就把自己交給你了,阿慈。 蔣小姐,請問你家在哪里? 蔣慈哭得心碎,跪坐在地連平頭都無法把她拉起。為什么上天要這么殘忍,剝奪了她所有幸運,判處孤獨余生,只能靠這些回憶支撐下去。 阿熙,帶走她!何靖啞著聲喊了一句,被身旁警察扯緊手臂往門外走。 阿靖,不要走!蔣慈扶著不知道是誰的手臂站起,拼命擠開圍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我要你解釋清楚,你不能就這樣走! 劉耀輝呵斥庭內(nèi)獄警,示意強行帶走何靖。何靖突然掙脫獄警的手,盯緊劉耀輝,一句,就一句,你讓我跟她講一句。 劉耀輝瞄了眼哭得失魂的蔣慈,朝獄警和周圍警察點了點頭。 眾人終于讓開,蔣慈跌跌撞撞跑到何靖面前。隔著柵欄抬頭,淚濕的發(fā)絲狼狽黏在臉上。 阿慈何靖雙手被獄警反扣在身后,連幫蔣慈拭淚的資格都沒有,不要哭,每次見到你哭我心都好酸 你同我講,剛剛你承認(rèn)的都不是真的,這些都不是真的! 蔣慈止不住顫抖,聲音破碎,我可以申請上訴,我去找最好的律師,阿靖你信我,我一定有辦法的! 何靖輕輕搖頭,卻忍不下熱淚,從黑直睫毛墜落冰涼地面。原來他也會啞然無話,明明有千言萬語,曾希冀余生足夠漫長,能每日每夜在她耳邊輕輕訴說。 在他應(yīng)下劉耀輝的時候,所有癡心妄想也隨之轟然覆滅。 何靖回望蔣慈,深呼吸后,說出最后的話。 阿慈,你不要來看我,也不要等我。這輩子我們到此結(jié)束,你就當(dāng)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我。 獄警用力扯住何靖手臂,他腳步沉重,視線不舍得從蔣慈身上移開。 哪怕半眼,哪怕只剩一秒。讓他再看一次,最后一次。 世間美好原來不過曇花一現(xiàn),他賭了千萬次的命硬,也敵不過老天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 蔣慈痛苦得無法回應(yīng)。 親眼見那扇方正小門關(guān)上,把她生命中最濃墨重彩的情感也一并鎖緊,丟到命運之外。 連心碎聲都無人知曉。 劉耀輝往前走了兩步,瞥見蔣慈蒼白無力的神情,與上午那個伶牙俐齒的女精英簡直天差地別。 他低頭交代,蔣小姐,庭審結(jié)束了,請你盡快離開。 是不是你? 蔣慈突然轉(zhuǎn)頭,淚眼直視威嚴(yán)正氣的劉耀輝,是你逼何靖認(rèn)罪的? 劉耀輝輕笑,你現(xiàn)在是審我? 劉sir敢做不敢認(rèn)嗎?蔣慈語氣憤怒,你到底拿了什么去威脅他?阿彭在我手里,你根本沒有勝算! 蔣小姐,請注意你的態(tài)度。劉耀輝笑得輕蔑,眉端挑起,要怪就怪有人開槍太快了,幫兇還未趕到,報警電話就先打過來了。 蔣慈似被瞬間抽走靈魂,rou體愣怔定在原地。 她不知自己是怎樣被帶出法庭,也不知是如何穿過閃光燈響得刺耳的記者人群。 黑色賓士經(jīng)過熟悉街口,應(yīng)記雙開門上,霓虹燈牌熄了許久也無人修理。 地盡頭是橘黃沉沉的夕陽。 白衫中學(xué)生從她熟悉的校門內(nèi)步出,身姿清朗笑意盈盈,仿佛世間污濁皆未沾染他們半分。佇侯在旁的路燈,見證過她的青澀稚嫩,記住了何靖的年少倜儻。 車載收音響起,是嶄露頭角的新晉女歌手陳慧琳小姐。聲線清麗,前奏輕緩,吉他掃在心弦上,輕輕吟唱這首。 曾某年某一天某地,時間如靜止的空氣,你的不羈給我驚喜。 曾說同你闖天與地,曾說無悔今生等你,也不擔(dān)心分隔千里。 多少歡樂?;匚?,天空中充滿希冀,祈求再遇上,不放棄不逃避。 今天失落才明白,默默道理,越是懷念你,越怕沒法一起。 誰得到過,愿放手,曾精彩過,愿挽留。 年年月月逝去越是覺得深愛你。 阿熙 平頭側(cè)過頭,望向淚痕疊疊的蔣慈。她將臉側(cè)頭發(fā)掖到耳后,一抹淚水自眼角滑落清秀下頜,欲滴未滴,聲音輕顫。 回公司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