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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涼，夜來得早，宮里傍晚時候便影影綽綽，有些小路上已點了宮燈。

    宮人們忙碌穿梭，行至他面前，都須得矮身行禮，司忱由內(nèi)務(wù)總管引著，穿過記憶里的冗長宮道，往御花園而去。

    喝著腰的老太監(jiān)白眉凈面，從前笑起來便是一派的與世無爭，司忱記得他是從小伴著皇上長大的。

    這樣的性子，本該隨著皇上在后宮不問世事，可偏偏還在前朝浮沉掙扎。

    路還是依舊，只陳設(shè)一新，九年前的大昭皇宮，并未有如此濃墨重彩的花影宮燈顏色。

    長公主喜歡看月影下的這些花兒，特命人都將宮墻底下種上月季、木槿、碧桃之流。夜色下就著一排宮燈瞧過去，煞是風(fēng)雅好看。

    司忱瞧著夕陽下飄搖的那些柔軟花枝，也隨著勾唇，女兒家，終歸喜歡這些。

    王公公就噤了聲，沒再隨著這話題繼續(xù)附和下去。

    如今代太子是大昭的主人，除了這位九年不見，不知長公主如今風(fēng)采的少將軍，還有誰敢將她當(dāng)成女兒家來提及？

    到底是打了勝仗回朝的紅人兒，王公公也順著賣個人情，引著話題又道，本也不該引少將軍來御花園面見長公主的，只因公主近些日子都須得在花園里散散步，將養(yǎng)身子，白日里朝務(wù)繁忙不得空，也只有晚膳后這么一會兒子空閑。

    司忱腳步不為人知地一頓。

    公主的身子

    王公公隱晦地看了這位年輕風(fēng)流的少將軍一眼。

    就算是大好了。好湯好藥將養(yǎng)著，除了不敢怎么cao勞外，瞧不出大礙了。

    外表上恢復(fù)如常，盡管她不能再生育，可還能坐在龍椅上御筆朱批，上朝理政。

    于大昭，大昭的臣民而言，她也就算是好了。

    他眼睫低垂，投出一片陰影，手指在朝服下握了握，頓步時，人原來已經(jīng)立在御花園的月亮門外。

    王公公恭敬朝他示意，少將軍稍待，老奴去稟報長公主。

    有勞公公。

    晚霞鋪開漫天，明黃與金紅，映著宮墻琉璃瓦，愈發(fā)顯得高墻巍峨。

    花影樹影婆娑，陣陣馥郁撲面，他回眸，淡淡看了眼來時宮道，兩側(cè)錦繡簇?fù)碇?，依稀還看得見當(dāng)年在宮道上奔跑的那道小小身影似的。

    如今她便在這一墻之隔內(nèi)，想來墻里景致更加繁盛。

    司忱瞧著眼前一角六檐，想，她約莫恨他。

    畢竟當(dāng)年，她在這條宮道上跌跌撞撞，哭喊著追不回的人，是他司忱。

    不多時，里面便有小太監(jiān)來傳，長公主請少將軍覲見。

    他收回目光，提步時理了朱色朝服的衣擺。

    與形如陌路相比，恨又如何。

    于他而言，這已是最好的境況了。

    幼時與她一道學(xué)過畫，師父那時教導(dǎo)，若要襯得一個人膚色如玉，則以鵝黃、朱紅，這樣與膚色相近卻又可相較的顏色最佳。

    就像眼前此刻美景。

    穿庭過院，甚至無需分辨，她就遺世獨立在人群，在群花叢最中央。

    長公主今日梳了高懸云鬢，露出一截雪白脖頸，在緋色的宮裙映襯下愈發(fā)顯得霜雪皎潔，她手折一枝金菊，傾身輕嗅的時候纖長羽睫低垂，如同身后宮女手持的雀屏障扇一般優(yōu)雅。

    美人折花，神色淺淡，眉眼卻濃烈嬌艷，天邊是帶著余暉顏色的薄云淺月，頭頂日月交接的剎那，雙星當(dāng)空相伴，她亦是天地間可比肩日月的無雙美色。

    他腳步忽然就慢了下來，不疾不徐地走向她，欣賞此刻美景。

    沒人聽得見這一聲心底嘆息，無用卻綿長。

    九年了。

    阿嬈。

    她身后近處站著爾朱，見到司忱俯身行禮，司忱自顧自朝姚猗單膝跪地，斂目朗聲道

    臣云麾將軍司忱，參見長公主。

    無人回應(yīng)。

    她狀若未聞，許久，才放開手中捻住的花枝，裙擺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輕柔一掃，轉(zhuǎn)向他。

    長公主并未叫起，只居高臨下地寒聲道，今日天色將晚，少將軍回京跋涉，大可不必進(jìn)宮覲見。

    司忱保持著垂眸行禮的姿勢，對答如流，臣戍邊多年，今次與遼軍戰(zhàn)事畢，臣作為出戰(zhàn)先鋒，自當(dāng)回京便向長公主回稟軍情。

    姚猗在上首輕輕哼笑出聲。

    終于抬起皓腕，廣袖下盈盈五指如玉，抬起時混著花香，少將軍平身。

    他終于起身，站在她面前的一剎，四目相接。

    她一雙美目顧盼生輝，卻帶著君王威儀，仰頭看著他，闊別九年的司忱，早已高出她許多，是個需要她重新再仔細(xì)審度打量的男子了。

    姚猗收回目光，神色懨懨的，并沒什么興致，戰(zhàn)況在奏報里都有說明，孤已過目。

    言下之意，今夜并無再多可談。

    司忱看她似乎瘦得如同一根羽毛，風(fēng)一吹就要飄起，整個人雖然被錦衣華服襯得明艷，卻也到底還是含著幾分病態(tài)蒼白。

    他抿緊薄唇，想來那樣的打擊，如何不傷她根本。

    公主身子吹不得風(fēng)，不若早回東宮歇息罷。

    她聞言，忽然就這么緩緩掀起眼簾，瞧了他一眼。

    淡漠，威嚴(yán)，說不清是責(zé)備還是審問，可司忱分毫未退。

    不等二人再有交談，御花園盡頭匆匆跑來一名宮女，跪在公主面前磕頭叩首，長公主西穎大長公主差奴婢傳話，說她在東宮等您

    司忱蹙起眉，看著姚猗面無表情啟唇，姑母何事。

    小宮女為難不已，看了眼她面前的司忱，大長公主說

    但說無妨，恕你無罪。

    小宮女打了個寒顫，咬著牙回話，是大長公主帶了左都御史家的公子，說是在東宮等長公主回宮相看

    司忱一雙眉越蹙越緊。

    早聽聞西穎大長公主嫁去梁國后，喪夫回昭，與姚猗爭權(quán)奪勢，姑侄二人水火不容。

    他在邊關(guān)就知道大長公主針對于她，不成想

    竟至這般。

    譚澄的事才過去多久，她心里的傷痛哪里好了半分，就這樣拉著其他人來，逼她相看駙馬人選。

    骨rou至親，何曾留情。

    余暉沒去，姚猗的面容在團(tuán)花錦簇的綽綽燈影中顯得愈發(fā)涼薄，她聽完宮女的回話，半晌無言，隨即，閑閑勾唇，漫不經(jīng)心瞧著爾朱一笑。

    語氣是舉重若輕的閑話家常般，姑母這是怕孤沒人肯要，恨嫁難當(dāng)，才忙著為孤尋覓佳婿呢。

    一句話調(diào)子輕曼，卻偏偏寒涼得如同一把殺意畢現(xiàn)的利刃。

    爾朱垂眸，公主，可要奴婢差人回宮稟報大長公主，說您身子不適？

    她再次淡淡轉(zhuǎn)頭，看了眼開得最高的那枝金菊，夜色里也依舊那樣蓬勃煥然。

    女子朱唇嫣紅，噙著不到眼底的單寒笑意，姑母一番好心，孤又怎可辜負(fù)。

    說罷，她不再看司忱一眼，徑直轉(zhuǎn)身，背影瞧過去，她脖頸處露出細(xì)瘦的骨節(jié)，廣袖散在夜風(fēng)里，如同要奔月而去的仙子一般飄忽繚繞。

    公主沉聲吩咐，回宮。

    長公主儀駕開拔，不再與他多言一字。

    司忱立在原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幾度握緊雙拳，最終還是作罷。

    他剛剛回京，瞧她形容，有些事，注定急不得。

    臣恭送長公主。

    再度屈膝下跪，他聽著一整個御花園的人聲整齊消散，這才在明月高懸時起身，負(fù)手再看一眼御花園空蕩盡頭，緩緩步出宮道。

    宮道上一排宮燈盡數(shù)亮起，他走在宮墻下，想起那年她曾在此仰頭看著宮檐，有些唏噓地問他，季良哥哥這宮墻如此高，咱們可如何偷偷溜出去玩兒呢？

    少年那時揉了揉她的發(fā)，將她一把抱起，舉在頭頂，聽她驚呼一聲，朝她笑著朗聲道，現(xiàn)在可還高了？

    她驚訝過后穩(wěn)下心神，拍了拍手高興道，這樣便不高了呀！

    等以后，咱們都長高了，就不會覺得這宮墻難越了。阿嬈，你且好生等著，我長到更高，再托你翻墻出宮去玩！

    那時候牙齒都不全的小人兒趴在他身上咯咯笑，好，阿嬈也努力長個兒，到時候咱們都是輕輕一跨，就能跨出這宮墻的人了！

    想著方才匆匆一面，身量纖長，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東宮代太子，他到底駐足。

    到底她這一生，如今居于此位，連以公主出嫁的理由走出宮，都再是不能了。

    宮墻外一枝垂柳蔓進(jìn)來，他亦伸手去觸了觸還未枯黃的柳葉。

    阿嬈，沒關(guān)系。

    萬條垂下，那樣綿軟無力，卻又有著極強(qiáng)的生命力，勁風(fēng)也從無畏懼。

    他便輕嘆一聲，為這柳經(jīng)歷的春雨和秋風(fēng)，為這柳在宮墻下破土、抽條、萌芽所蹉跎的四季年月，少將軍似對誰道

    有我陪你。

    晚風(fēng)陣陣，宮燈下木槿搖曳，將他的一句低語很快便吹散了去。

    ***

    整座皇宮，燈火最闌珊處，是為東宮。

    只因大昭真正的掌權(quán)者在東宮。

    她裙擺繁復(fù)逶迤，浩浩蕩蕩回鑾，整座東宮的宮人便如同翻涌的浪濤一般，從里到外恭謹(jǐn)跪下迎接。

    長公主腳步未歇，直奔主殿而去，身后爾朱一行侍婢須得小跑著跟到大殿前，方見長公主頓了腳步，重整廣袖，須臾，曼步走了進(jìn)去。

    殿上坐著吃茶的西穎大長公主，下首一名青衿男子，見到姚猗，下意識想放了茶杯起身，卻被她冷淡一眼，看得失了分寸，險些打翻茶杯失儀。

    西穎大長公主蹙眉，緩緩放下茶杯瞧著姚猗，長公主怎么今日回得這樣晚？

    姚猗不動聲色，云麾將軍回京覲見，攀談兩句，耽擱些許時候。

    女子便又將眉蹙得緊了些，如何這個時辰進(jìn)宮覲見？雖說東宮與他是君臣，可到底男女有別，又在御花園處相見，傳出去，教人如何遐思？

    她閑閑一笑，余光瞥見坐在正殿那位等待相看的男子，姑母也省得，孤與這大昭所有男兒都是君臣，哪有什么男女之別。

    此言一出，那左都御史家的公子才終于被敲打得回過神兒，連忙叩拜在她身后，左都御史之子梁應(yīng)歡，參見長公主殿下。

    姚猗并未轉(zhuǎn)身叫起，只涼涼笑道，梁公子無官無爵，此前從未進(jìn)宮，是以這禮數(shù)，并不如乃父周全。

    梁應(yīng)歡一滯，未料到長公主竟提及其父也是一派的驕矜，更不要提把他放在眼里。

    未待西穎言語，爾朱便上前一步，垂眸對著梁應(yīng)歡道，公子無官祿爵位，參見長公主時，理應(yīng)自稱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