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督軍府

    冬至不過半月，去往前廳的路上，青稚聽著下人的腳踩在凍實的地面上發(fā)出咯吱聲響，迎面刮來的風(fēng)清寒料峭，割在臉上透骨的涼。

    待掌燈人領(lǐng)著青稚抵達飯廳，里頭擺的那桌筵都要散了。只是往日里那些不待見她的人如今卻都齊齊整整圍桌坐在凳子上，一雙雙眼直勾勾盯著入廳的女人。

    老爺，小姐來了。

    穩(wěn)穩(wěn)坐在首座的男人擺擺手示意他退下，而后轉(zhuǎn)臉朝立在兩旁的婢子們厲聲呵斥，都杵著做什么，還不給小姐加座，再添副碗筷上來。

    飯廳角落幾盆炭火燒得旺，青稚一進來就被熱意襲了面，只覺得身旁的火烤得她天靈昏沉，胸口窒悶。

    不妨事，我方才已經(jīng)在院里用過飯了。不知爹爹喚女兒來有什么事吩咐？

    青博誠年輕時倜儻風(fēng)流，容貌瀟灑，如今人到中年蓄起胡子，端的也是姿態(tài)華貴，但凡有人見了都要夸上一聲美須公。眼下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短須，朗聲笑道，聽你二娘說前些日子你往鋪子里送了幾張新方子，一頭算下來盈收不少。今天爹爹高興，稚兒有什么想要的東西，盡管開口，和泰樓的銀飾還是進福齋的珠玉，爹爹都答應(yīng)你。

    爹！   一旁的青瑤不悅了，她央著青博誠給她新添一套首飾都求了半月，現(xiàn)在青稚不過是站在這，青博誠就要賞她，青瑤氣得要起身離席，被她娘一把按住。

    青稚微微伏身，語氣不卑不亢，這些都是青稚應(yīng)該做的，不敢邀功。論起藥鋪盈利，實則還要歸功二娘才對，若非仰仗她的經(jīng)營，青家的鋪子斷不會因為幾張方子就能收益，爹爹該獎勵二娘才是。

    青博誠大笑，有道理，稚兒說得對。鋪子盈收，婉娘確實功不可沒。這樣吧，青瑤改日陪著你娘去和泰樓幫她挑幾件稱心的首飾，青稚院里的月錢漲至十個大洋。

    青瑤喜出望外，抱著她爹的胳膊不肯撒手，爹爹真好。

    青稚面上帶著笑，溫聲笑道，謝謝爹，又朝一直著她的風(fēng)婉娘欠身道，多謝二娘。

    坐在青博誠右手邊穿長袍的年輕男子冷嗤了聲，抓起桌上的酒盅給自己倒了杯酒，風(fēng)婉娘忙攔下他，子邦，冷酒傷脾，可不能再飲了。

    青瑤的胞弟青子邦不耐煩地揮開他娘的手，怕什么，不過喝杯酒而已。我身為青家的少東家，時常要在外應(yīng)酬，喝酒哪里免得了。

    青博誠將凈手的帕子一扔，面上不怒自威，少爺要飲酒，還不趕緊去熱了端上來。

    青子邦聞言頓時將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中間一推，皺眉道，不喝了，掃興。

    青博誠勸了兩句，又看向依舊恭恭敬敬站在下首的嫡女，摸了摸胡須瞇眼道，闕兒近來功課如何啊？

    青稚如實回答，還在念，不過闕兒貪玩，現(xiàn)在也只背得前幾句。

    青博誠道，女子無才便是德，以后幫她找個好歸宿便是了。能識字就已經(jīng)了不得，不必強求。

    青稚垂首應(yīng)道，是。

    爹爹說得是，女人啊，讀再多書有什么用，暗地里還不是干盡寡廉鮮恥的勾當，也不知從哪里揣回來一個小雜種。青瑤這番陰陽怪氣的調(diào)調(diào)聽著極為刻薄，連廳內(nèi)幾個青家原先的舊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

    見青稚不吭聲，青瑤正在得意，豈料青博誠抬手便是一巴掌扇在了她臉上，青瑤那張艷麗的臉瞬間腫了起來。

    爹！

    老爺！

    風(fēng)婉娘心里暗罵青瑤犯蠢，當著青博誠的面罵青稚的女兒是小雜種，那他青博誠又是什么。

    這一出鬧下來，青稚已然疲了，青博誠怒扇青瑤在前，又溫聲寬慰自己在后。此刻青瑤抓著風(fēng)婉娘的手又哭又鬧，青子邦坐在凳子上冷眼旁觀。青稚神色寡淡，好似對眼前發(fā)生的一切視而不見，只抬首淡聲道，爹爹，女兒寒疾未愈，若是無事，便先回院子了。

    青稚要走，這下子整個廳里瞬間安靜下來，青博誠面色一僵，依偎在風(fēng)婉娘懷里的青瑤眼神不忿，卻再不敢開口。

    果然，青稚將一切盡收眼底，心漸漸沉到谷底。

    青博誠訕訕道，不急，爹爹還有些話想跟你說。

    青稚頷首，女兒在聽。

    青博誠拈著他的美須正自猶豫，剛吃了一巴掌的青瑤又沉不住氣了，靠在她娘身上脫口而出，哼，便宜你了，家里給你尋了樁天大的好事。

    青稚蹙眉，天大的好事？

    青博誠瞪了青瑤一眼，眼看又要發(fā)怒，風(fēng)婉娘趕緊護住青瑤，風(fēng)韻猶存的面上堆滿了笑沖青稚諂道，老爺今日同新督軍吃酒，席上貴人聽聞青家大小姐蕙質(zhì)蘭心，品貌端莊，且醫(yī)術(shù)過人，于是禁不住生了結(jié)交的意思。督軍本人生得溫文爾雅，氣度不凡，她愿意見你，可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青稚微微一笑，朝風(fēng)婉娘拂了一拂，蒙督軍青眼，可青稚才拙，蒲柳之姿配不得督軍。既是天大的好事，理應(yīng)讓給青瑤meimei才是。

    風(fēng)婉娘詞窮，正欲開口，又被她閨女搶了話，青瑤咬牙切齒道，好你個青稚，誰不知道段家少帥冷心冷面，相貌丑陋，還嗜殺成性。我一個冰清玉潔的大家小姐，你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嗎？

    放肆！

    青博誠作勢又要打她，段家少帥豈是你能置喙的，口無遮攔，今日看我不打死你。周管家，去拿家法來。

    一旁的風(fēng)婉娘緊緊抓著青博誠的手聲淚俱下，反正督軍她見不到人，青家上下也活不成了，與其眼睜睜看著老爺打死瑤兒，不如先打死我吧。母女兩人抱頭痛哭，整個飯廳里亂作一團。

    青稚閉了閉眼，只覺吵鬧得緊。

    督軍想何時見我？

    青博誠悻悻收回手，督軍府的車就在大門外候著呢，你看.稚兒，你要當真不愿去，爹爹幫你回絕了就是，大不了我青家散盡家財，一家老小從此流落街頭

    青瑤和風(fēng)婉娘聞言哭得更兇了。

    青稚朝安坐一隅的青子邦點頭道，秋兒今夜宿在我院里，由她照看闕兒，三弟喚其他丫頭伺候吧。

    青子邦沒應(yīng)聲，低頭把玩手里的酒杯，也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周管家打了燈籠在門外等著，青稚剛出門口，過道一陣涼風(fēng)吹亂了她的鬢發(fā)。青博誠提拳站在桌邊，呆呆望著背影酷似亡妻的女兒轉(zhuǎn)身，朝他鞠了一躬。

    爹爹，女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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