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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又靜，靜得能聽到那香爐里白霧流淌的聲音。靜香低著頭，面上清清冷冷，那雜亂不堪的思緒都被自己努力摁在了心底?？烧l知，這般靜，靜得連自己的呼吸入在耳中都覺嘈雜，眼中根本看不到那溪水，那碎光，總是恍恍著就見那一雙人兒騎馬歡笑……

心被捏成一團(tuán)，疼倒罷了，只是喘不得氣，不得已抬起頭，視線所及都覺亂，卻忽見不遠(yuǎn)處的棋桌前龐將軍端端而坐，且并非只是觀局而已是自顧自拈了子在解局！

一聲小小的、卻是極清脆的落子聲，攪得靜香心里的燥騰地泛起。她極厭旁人動(dòng)她的棋盤，尤其是她自己走到僵死的棋局！丟下筆起身走到棋桌邊，一眼瞟見那大勢(shì)已去、即將收官的局面，一股小火苗躥上來，靜香第一次知道了咬牙是什么感覺。

從那淺淺不勻的呼吸，龐德佑知道終是惹著了她，卻依舊不抬眼，支了手肘拈了子，心平氣和道，“怎么，不該如此么？”

“將軍！你……”雖是盡力克制，可話一出口竟還是掩不住有些抖，“君子觀棋不語。您，您怎能……”　　pc^{-

“怎能把你這晾了好幾日、礙眼又礙事的棋局收了？”

“將軍是為大事之人，許是不能體會(huì)這閑散人之閑趣。此局已成僵勢(shì)，正是給人琢磨推敲之時(shí)，您這一解局，民婦這幾日將要破局的苦思與樂趣便再無處著落，實(shí)在是……強(qiáng)人所難！”

聽這向來清冷之人竟當(dāng)真動(dòng)了怒，龐德佑知道自己這次確是把對(duì)了脈，“以圍地論輸贏，除非是永無休止的長生劫，否則只有死局卻并無僵局一說。無論怎樣膠著，黑白總有輸贏。你這一擱好幾天，不為兩勢(shì)僵，是為自己落入了自己的套。”

“什么？”靜香不解。

“你分明使的是白子，卻又讓黑子占去六子先機(jī)。布局之時(shí)非但不肯稍有徇私，反而于黑子竭盡全力?！边@寓意何在委實(shí)太過明顯，可此刻龐德佑卻做不得那點(diǎn)破之人，只與她就棋論棋，語調(diào)、神色極是清淡，“你只一個(gè)人，雖手把兩子卻依舊一個(gè)心思，一天苦思，一天解，只是反反復(fù)復(fù)。到頭來必是勢(shì)均力敵，而黑子也因?yàn)槟橇酉葯C(jī)總是勢(shì)壓一頭。如今只剩套中困頓，何來破局之趣？”

靜香一下發(fā)怔，卻似并不意外，略頓了一刻道，“……多謝將軍指點(diǎn)，是民婦愚了?！?/br>
看那煙波水眸頹然失神，顯見她還癡心不死，龐德佑一時(shí)生恨，一時(shí)又心疼，“你這是強(qiáng)己所難。這般布局，換了旁的懂棋之人，有如此先機(jī)勢(shì)頭也很難落敗。這便如行軍打仗，以少勝多是奇跡，是說給后人的故事；以多吃少才是勝算，是真正的把握?！?/br>
“這盤棋上，它活不了?！?/br>
靜香疼得眉心微微一蹙，卻不覺這話苦，這結(jié)果自己又何嘗不知，如今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好在，”龐德佑又跟了一句解道，“人生在世，并非這非黑即白的棋局?！?/br>
她的唇邊又見那淡淡敷衍的笑，未置可否，低頭一粒子一粒子拈去那場(chǎng)終局……

他也隨她收子，“正該是糊涂活著，隨遇而安?！?/br>
從大將軍口中聽到這般言論，靜香雖是心沉，依然有些驚訝，“糊涂活著？”

“是啊?！饼嫷掠又还苁罩遄樱俺ひ粋€(gè)歇腳處，停停走走，等來歲月消磨?！?/br>
“那豈不就是……渾渾噩噩？”

“明白著就強(qiáng)么？就如你這些日子，不出門，不應(yīng)客，每日清清醒醒地想你這盤死局。可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如此翻來覆去，天天挫敗，每日飲恨，又有何益？到頭來，那黑子白子尚捏在手中不肯終局，卻是周遭之未死早已先一步頹去?！?/br>
靜香怔怔住了手，半晌不回神……

一語戳中心事，疼也不疼，只是將心底的掩藏統(tǒng)統(tǒng)揭開來。這盤局，早在她埋入地牢那一刻就死盡了，可她又追到了京城，苦苦求他不棄，為著私心癡妄著多看一眼、多見一面，這可正是那“捏在手中不肯終局”的愚頑？她早已是往生之人，凡事都罷了，卻累他先與老祖母反目，又背棄上司、擅離職守，家法、軍規(guī)，受了多少苦……如今，好容易每日上進(jìn)忙碌、歡心展顏，自己卻又開始心酸、不平，每日養(yǎng)了這挫敗的戾氣，飲恨難消，將死局之棋捏在手中，越握越狠……

木木回頭瞥一眼那畫案，雖是久不作畫，筆卻在心里是活的，那每一處勾畫，每一點(diǎn)顏色都是心之所望、心之所處，如今這般景況，又怎作得出悅?cè)搜勰恐鳎靠纱丝滔雭?，仔?xì)想來，那畫究竟壞在哪里竟依然不得要領(lǐng)。果然，“周遭之未死”已然前一步頹去……

“慕青，”

“……嗯，”

“來，重頭來解一新局。”

低頭，那棋盤上已是干干凈凈，曾經(jīng)那讓她不眠不休、徹夜苦思的糾結(jié)都不見，只有三百六十一處空白，處處可走，種種可能，可怎么，她心里那一團(tuán)死疙瘩剛透了口氣就空了，整個(gè)心都空了……

“……將軍，您剛才說院子里的海棠如何了？”

“海棠香?！?/br>
“是么？這么早？”

“去看看么？”

“好?！?/br>
相約一起出門，靜香忽覺肩上一沉，抬頭，竟是將軍親手將那薄棉緞的披風(fēng)披在了她肩上，正尷尬得不知如何應(yīng)，他卻輕聲一句“春寒削骨?！北闾Р较刃?。

雖已是夕陽晚照積了一天的濁塵，可一出門的清新?lián)涿嬉廊蛔岇o香的心沉停了一刻。天邊有云，日頭掩得很淡，站在臺(tái)階上遠(yuǎn)遠(yuǎn)直視，很養(yǎng)眼的光暈，青磚灰瓦的院落浸在其中竟也顯得別有一番顏色。每天為了避開龐家小姐的“故事”，靜香都是天不亮就起身，踩這黎明前的星光來到明遠(yuǎn)齋。一進(jìn)門便是一整天，早就忽略了還有這窗外的天地，心里的空落竟似稍稍有了平緩……

來到那株海棠前，意料之中只見初春的光禿，那偶綻的新綠實(shí)在是薄小，夕陽光不足，落在眼中便只若涂了一層嫩嫩不足勁的顏色。

“可嗅得香？”

靜香應(yīng)著話又深深吸了口氣，“是何香？”

“風(fēng)里，初萌的香?！?/br>
她聞言淡淡一笑，“您這香，是想出來的。”

龐德佑并不否認(rèn)，湊近一小枝嗅了嗅，悠悠閑閑道，“這就叫糊涂活著?！?/br>
“將軍一向如此么？”

“所以才得見旁人見不著的?！?/br>
“不如說，才會(huì)想旁人想不及的?！?/br>
糊涂著，海棠早至，清醒著，殘冬尚在。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