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摩羅大感奇怪,忍不住下馬,走到他身邊仔細去聽,才終于聽清了他所說的兩個字—— 阿……闌…… “又是一個情種?!蹦α_冷哼一聲,翻身上馬,高聲道:“兒郎們,進城!” 想著難纏的敦煌終于被他們攻克,不管是中原士兵還是西方將士都頓時神色一怔,高喊著往城中沖去,想著即便是沒人,也能劫些敦煌人西遷時來不及帶走的財物。 只是他們沒有興奮多久,便驚恐地發(fā)現(xiàn)——天空不知何時,竟然變了顏色,連同天上飄落雪花也是紅的,就仿佛他們方才殺戮時所見慣的、鮮血的顏色! “擅入敦煌者,死!”清脆如玉石玎玲一般的聲音,卻帶著十二萬分的寒氣與殺意,驟然在每個人耳邊響起。人們想尋找聲音的來源,卻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 摩羅連忙厲聲喝問:“什么人?竟然在這里裝神弄鬼!” 那個聲音再也沒有想起,回答他的,唯有顏色越發(fā)詭異的天空與越發(fā)密集的紅色飛雪。 懼意在人群中傳播開去,也不知是誰領頭,所有人便一窩蜂地往城門口涌去,爭先恐后地要往外逃。只是更讓他們凈距的是,明明大開著的城門,他們卻無論如何都出不去,仿佛撞在了無形的墻上。 “嘻嘻……”銀鈴般的笑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空中忽然浮現(xiàn)出無數(shù)女子的身影,做音樂神緊那羅打扮,各自手上還捧著不盡相同的樂器,看著一派祥和模樣,然她們看著城中人的眼神卻仿佛盯著獵物的惡狼,直讓人膽寒。也不知是誰率先而動,那些女子便接連著俯沖而下,撲向那些方才還是滿手血腥、現(xiàn)下卻已經(jīng)嚇破膽的入侵者。 啊—— 啊啊—— 慘叫聲此起彼伏,足足持續(xù)了一炷香的時間才漸漸停歇下去。待城中再安靜下來時,那些憑空出現(xiàn)得女子又憑空消失,而那些入侵者也不見了,唯余遍地殘骸與足以漂櫓的鮮血。 江芷闌的身影慢慢在空中浮現(xiàn),懷里抱著一把豎箜篌,面無表情地在城中逡巡著,似在查看是否還有漏網(wǎng)之魚。明明是一副為佛陀講經(jīng)時施香伴奏的音樂之神的模樣,卻行修羅惡鬼之事,實在讓人不寒而栗。大約是見城中再無幸存者,江芷闌才慢慢降下,信步往飛天壁的方向走去,行走之間環(huán)佩輕響,如同仙樂,漸漸遠去。 天上詭異的紅色慢慢褪去,飛雪也恢復了蒼白的顏色,愈發(fā)密集,一層又一層地把敦煌城鋪滿,掩去了所有過往的痕跡。 敦煌,真的荒廢了。 第106章 守護 “你們這敦煌城主……也真不是個東西?!毖矍暗漠嬅鏉u漸消失, 眾人都久久不能回過神來, 最先開口的, 卻是歸靡,“我父王攻下多少城池, 也從不曾薄待過城民, 歸附的城民還盛贊父王比他們從前的國君還好?!?/br> 這言下之意便是, 即便敦煌被攻下后落到了月氏手上,滿城百姓的日子也會照舊, 全然犯不著用這么陰鷙且殺敵一萬自損八千的法子。 元闕開口反駁, 神色是少見的認真, “話不可如此說。真要指摘, 卻也該說那老城主不是東西,把好好的兒子教成了這樣。守護敦煌是承華的執(zhí)念, 他必須要做的便是將敦煌城守住, 至于留下的城市怎樣的……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闭f完還轉(zhuǎn)頭去看織蘿, 大約是想求一個贊同。 織蘿有些出神,因為她想的是——分明都有機會逃出去了,卻非得留下開啟大陣,通鉞的妹子莫不是個傻子?一面想還一面覷了一眼通鉞鐵青的臉色, 心下又默默加了一句, 看來承華得死的很慘。 顧昭與珞兒、合勒神色十分激動,但總歸離不得“觸景生情”四個字,至于生的什么情, 三人自然不是同一種。 然而玄咫?yún)s是個最冷靜的,片刻的怔忪之后便清醒過來,認真求證道:“敢問沉瓔公子,方才我們所見的,究竟是你的記憶,還是珞兒姑娘的記憶?” “有什么區(qū)別?”沉瓔饒有興致地問。 “因為小僧只想知道公子究竟是不是陸展白?!?/br> 有什么區(qū)別么?從前陸展白因著與承華的友情而助他,想來也是做了一些惡事,后來又因江芷闌之故而一發(fā)不可收拾。倘若沉瓔真的是陸展白,那他如今還在幫著江芷闌殘害無辜路人,豈不是更慘? 沉瓔默了一默,才道:“方才諸位所見,既是我的記憶,也是珞兒姑娘的記憶……我與她,其實本來該是一體的?!?/br> “你什么意思?”蜀山的弟子,沒有幾個不是嫉惡如仇的。忽然知道自己其實不是人族還與那作惡多端的承華關系匪淺就罷了,這個助紂為虐的沉瓔又說出這樣的話,激得珞兒一下子跳了起來,險些一劍向沉瓔劈了過去。 但沉瓔卻連眉毛也不曾抬一下,只是問道:“諸位知道在下的腿是怎的沒了么?” 似有一絲靈光在腦中劃過,但實在是太快,一時竟沒抓住,織蘿便也忍住了不曾開口,單等他自己說。 見沒人答話,沉瓔也覺得沒趣,便不再賣關子,而是指著承華劍穗上的黃玉璧對眾人道:“這玉璧靈氣充沛,不但能養(yǎng)人,自己也到了年歲。與這玉璧套在一處,哪怕是一對黃白俗物,也該沾染靈氣通了人性了。不過是在不巧……這玉璧卻被拆了下來?!?/br> 難怪他說什么本該是一體的!原本這玉璧被做成了瓔珞,該成精的也是瓔珞,可后來江芷闌將這玉璧拆下來做了劍穗,劍穗便獨立一體成了珞兒,失了靈氣的瓔珞掙扎著也化了形,卻因為沒了最關鍵的一塊,而沒了雙腿! 織蘿終于開口了:“是江芷闌將玉璧拆了,害你連囫圇人形都沒有,怎的你還死心塌地地助她呢?不恨么?” “織蘿姑娘這話可就不對了?!背镰嫓\笑著搖頭,“玉璧在瓔珞之上其實前后算起來還不到一月,哪能使這一排金銀寶石就一同有了這些靈氣?何況在下并不是精怪,而是念氣啊?!?/br> 眾人被他繞了這么半天而搞得有點糊涂,理了一陣,元闕忽然想起方才所見的——“你是因為陸展白的執(zhí)念才化形的!” “沒錯?!?/br> 這就說得過去了。若沉瓔的意識全是他自己的,不可能不會對自己失去雙腿之事心無芥蒂,除非是因為江芷闌于他而言實在太過重要,哪怕是自身殘缺也要護著她的安危的。這樣的人,想來想去也只有陸展白一個了。 于是織蘿與元闕又暗暗看了通鉞一眼——聞音也不算是太慘。 誰知這一眼卻刺激到了通鉞,他雙眼赤紅,低喝一聲:“夠了!你快讓開!我要將那喪盡天良的承華碎尸萬段!”先前元闕多半是說給他聽的話,顯然是半個字都沒聽進去的了。 沉瓔眉目間全無懼色,反倒笑意盈盈,“在下恕難從命!” 手腕一翻,一柄精光打制的長槍忽地出現(xiàn)在通鉞掌中,只見他隨手一掄,長槍仿佛白龍游弋,綰起幾個漂亮的槍花,一點寒芒便停在了沉瓔咽喉五寸開外。 沉瓔將脖子一揚,雖身處下位,卻挑釁一般地朝他揚了揚下巴。 幾道紅線倏爾彈出,卻不是纏向沉瓔的輪椅,而是在空中飛速盤旋,一下子化作幾個面目不清、真人大小的人影,不顧沉瓔的掙扎于反抗,徑自將他推到了一旁。 織蘿收回紅線之時,才輕描淡寫地道:“沉瓔公子,你已仁至義盡了。只是接下來的事情,卻不是你能管的?!?/br> 自古以來,大舅哥這一關是最難過的,可不能讓承華輕易躲了——雖然下場顯而易見,通鉞是絕不會讓承華過關的。 長|槍如蒼龍出海一般猛然射出,重重擊在石窟大門上,發(fā)出“轟”的一聲巨響。顯然這門是保不住了。 而煙塵散盡后,眾人又是一驚——盛怒之下的司法天神還真是惹不得,這一槍擲過去,不單是石窟大門,竟連那一壁墻都一道不見了! 這一下便將石窟中的二人暴露在眾人面前。 其中一個直直地跪在地上,繡著金紋的玄衣有些凌亂,束發(fā)的冠子也不知何處去了,一頭長發(fā)隨意披散著,只有小半蒼白的臉從發(fā)絲間露出。而另一個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子,打扮與那些畫魅差不多少,卻更華麗些,項上戴著那個眾人在回憶中所見的那個黃玉璧瓔珞,左臂上抱著一把玉石豎箜篌,右手卻拽著一條繃緊的披帛。那披帛的另一端便是套在地上那人的脖頸上。 “聞……”通鉞沖口而出,卻只說了一個字,剩下的半個吞沒在喉間。通鉞站在原地,細細一看,卻發(fā)現(xiàn)他渾身都在微微顫抖,連自己的法器都忘了召回,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女子,神色幾近崩潰。 織蘿猜,方才他是想喊聞音的。不過看著面前女子的模樣,卻又真的喊不出來——是與他記憶中的meimei相去甚遠吧? 那僵持的兩人正式承華與江芷闌。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從前對承華言聽計從唯唯諾諾的江芷闌,如今竟敢勒著承華的脖子,一副不扼死他不罷休的模樣。 只是石壁倒得猝不及防,江芷闌飛快地躲開碎石,扭頭看了沉瓔一眼,責怪之意十足。 昨天大家就是在一處坐著吃過飯的,江芷闌對眾人的實力也該是有個了解的。就算少了個承華,沉瓔也絕不能以一己之力攔下眼前眾人,何況還多了個通鉞。沉瓔幾乎是豁出命去在幫她,卻沒想到只換來這么個眼神。 “你放了我?guī)煾?!”珞兒是最先開口的,提劍就要沖上去。 沉瓔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卻有些奇怪地望了珞兒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織蘿隱隱猜到了。那瓔珞原本是承華為了護佑江芷闌平安,才托了陸展白動手打制的,含了兩個男子對江芷闌的庇佑之愿,于是殘損的瓔珞得了陸展白的執(zhí)念,拼死也要護得江芷闌的周全。而珞兒的原身原本是瓔珞上最重要的一塊,如今怎么會胳膊肘向外拐地護著承華? 這個答案織蘿也猜到了。因為化形珞兒的劍穗?yún)s是江芷闌親手做的,為的是保護承華平安。話雖說得決絕,然情誼卻做不得偽的。 想那摩羅命人將承華萬箭穿心,原本他是絕無可能走脫的,但后來卻成了蜀山弟子,乃至成為中原國師,大概就是因為那玉璧護住了承華。 不過這話還是不要告訴沉瓔得好。 兩邊僵持一陣,顧昭卻忽然走上前去,倒是嚇了眾人一跳。畢竟自從進入敦煌以來所見之事,幾乎可謂是“神仙打架”,她這樣一個凡人實在是無力插手。 而在客棧見到的江芷闌便已然是一副十分不好相與的模樣了,做畫魅打扮這個,稱作滿身煞氣也不為過。饒是顧昭已算是見慣生死,但對上江芷闌的時候,卻還有些畏懼。只是她強作鎮(zhèn)定地開口了:“江姑娘,你放開他吧,你下不了手的?!?/br> 眾人這才順著江芷闌手上的披帛去看,卻見她攥在手里的那一端捏得雖緊,但套在承華脖子上那一端卻還算的寬松,若不然,承華早該被勒得面色紺紫了。 但江芷闌卻十分不滿,暴躁地將手上的披帛又綰了一圈,做出一個用力拉扯的動作。 不過承華脖子上的那一端卻依舊沒有收緊。 “郡主,莫要多言,這是我應得的下場,就讓阿闌動手吧?!背腥A擺了擺手,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師父(城主)!”珞兒與合勒卻不能眼睜睜看著,畢竟一個天性使然,一個卻是尊重他許多年,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 沉瓔的臉色卻變得十分古怪,“你……恢復記憶了是不是?” “不錯?!背腥A坦然點頭,卻大概是將沉瓔當做了陸展白,“對不住,我回來晚了,害你們吃了許多苦?!?/br> “一句對不住便輕飄飄地抹過去了?你倒好,成了天下第一正派的弟子,還做了國師,受盡萬人敬仰??伞㈥@呢?她究竟做錯了什么?從前陪你做了哪些喪盡天良的事就罷了,如今她……阿闌什么心性你不知道么?殺人對于她來說究竟是多大的折磨!”沉瓔忍不住怒斥。 而他說一句,通鉞的臉色就更難看一分,一雙拳頭捏得骨骼“喀啦”作響。 “你們在說什么?”江芷闌卻是忽地蹙起秀氣的眉頭,“我……認識他?” 第107章 盛大時節(jié) 在場諸人看過那一段回憶之后, 沒有一個不心疼江芷闌的, 且都隱隱盼望著她能自己親手了結了承華, 也算是出一口惡氣。但她露出一臉迷茫之后,眾人卻有些撐不住想笑——大家都在替你抱不平呢, 你卻仿佛置身事外? “他是敦煌城主, 也是建造這壁畫之人?!背镰嬁此破届o, 但這話卻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江芷闌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收回繞在他頸上的披帛, “原來你還沒死。那這城, 究竟是守還是不守?” 這倒是奇怪了, 既然不記得他是誰, 為何要做出一副要殺他的模樣? 沉瓔見承華又是心痛又是驚疑地望過來,實在是忍不住心頭的輕蔑與嘲諷, “這陣法乃是城主所設, 難道城主不該比在下更了解么?一百二十八人,只有一人是陣眼, 其余都幾乎可謂無關緊要。陣眼不成,這八個石窟上的也就不過是壁畫而已。而陣眼一旦成了,她一身精血便要被這一百二十七人爭相吸食。你試過被一百二十七人吸食骨血的滋味么?痛,且全然不能避開, 最后痛到……神智全失?!?/br> 眾人都不由自主地跟著沉瓔所說之話去想象當時的場景, 卻嚇得有些不寒而栗。 旁人若只是怕,承華便是心中五味雜陳,不知是該悔還是恨。 而還有一人, 雖也情緒復雜,卻要比承華單純許多,也僅僅是氣就罷了,至于還有些糾結,也無非是想——這人到底該不該就地革殺。這人不消說,只能是通鉞。 織蘿瞥了他一眼,趁他心神劇震,悄悄用紅線縛住他手腳,低聲道:“司法天神,容小女子提醒一句,您眼前的可是凡人,若是私下行刑,可是要遭天罰的。” “罰便罰,又不是第一回!護不住自己的妻兒家眷,也合該受天罰!”通鉞咬牙切齒地道。 呀,刺激大發(fā)了,先有妻子的事,那好歹是他自己一手做出的,怨不得別人;現(xiàn)在又有妹子的事,卻是被旁人折磨至此,若是視而不見,堂堂司法天神的面子要往哪里擱! 元闕連忙開口問道:“承華先生,既然您是布陣之人,那就應當知道如何破陣吧?如何才能把江姑娘救出來?”希望這小子還能將功折罪。 “不能。”承華卻僵著臉搖頭,“你們既然能一路到此,想必前面的石窟都被你們破了,也該當知道那些怨魂厲鬼是重入輪回去了。” 玄咫聞言松了口氣,“這……也還算得是個好結局。小僧……定為江姑娘多念幾遍往生咒?!?/br> 誰知沉瓔聞言又是一陣冷笑,“你以為陣眼能與其他人一樣么?若是將里頭所有的怨魂都放出去,這陣便算毀了。而陣眼是這大陣之魂,陣在人在,陣毀……” “怎樣!”通鉞厲喝道。 沉瓔沒有說話,但眾人多半也想到了。陣在人在,陣毀人亡。 “沒有別的法子么?”玄咫很是不忍,連忙追問。 承華臉色灰敗,搖頭道:“這陣法一旦啟動之后,只要陣眼還在,哪怕余下的一百二十七人都魂飛魄散了,陣法也已然還在,不過不復從前那般堅固罷了。而要徹底毀去這個陣,一定要……滅了陣眼?!?/br> 換句話說,江芷闌沒得救,哪怕其他人都能救下來,她也一定得死,不光是身死,連魂魄也一并保不住。 江芷闌聽著眾人這般討論,艷麗的面龐上不由得染上了幾分煞氣,卻問承華道:“怎么,難道城主想毀陣?那敦煌城還要是不要了?” “是我錯了……以為只要留下城池,就一切都有挽回的機會……”承華卻不敢直視江芷闌,連忙別開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