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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都說大哥黑,抽人家一瓶血其實(shí)都是一瓶半。”我叔就笑了。對玲玲笑了笑,不說血的事,用胳膊肘兒去碰了玲玲的胳膊肘,笑著說:“人家偷你的襖,你不會也去偷別人?”玲玲說:“人得有個(gè)好名聲?!?/br>“人都快死了,還顧狗屁名聲呀。”我叔說:“你的名聲好,可你男人小明不是一聽說你有熱病就打了你一耳光?有病了,不心疼,還那么狠地打你一耳光?!蔽沂逭f:“那是你。要是我,有病我也不給男人說,非把這熱病傳到他身上?!?/br>玲玲就有些吃驚地望著我二叔,像望著一個(gè)她壓根不認(rèn)識的人,稍稍把自己的身子往遠(yuǎn)處躲了躲,像躲著一個(gè)賊。“你傳給嫂子啦?”“早晚得有那一天。”說著話,我叔坐在鋪了水泥的檐下滴水地,把背靠在磚墻上,頭對天仰著。磚墻上的寒,一會就透過他的棉襖鉆到他的后背脊,使他的背脊有一股冷氣穿過去,像有一股冰冷的水從他的脊柱流了過去了。他就把臉和天平行著,不說話,竟有兩行淚從他臉上流下來。玲玲沒有看見他有淚,可她聽見他說話時(shí)有著哭的調(diào)兒了。她就勾頭去看他:“你恨我嫂子?”我叔擦了淚:“你嫂子以前對我好,可我有了病就對我不好了?!卑杨^扭過來,看著黑影里的弟媳婦:“不怕你笑話”,我叔說,“玲玲呀,哥不怕你笑話,我有病后你嫂子沒讓我碰過她。你說呀,我還不到三十歲?!?/br>玲玲就又把頭勾下去,像要勾到地上樣。她默著不說話,月深年久地不說話。我叔看不見她臉上泛下的紅,泛著的熱,直到過了月,過了年,紅退了,熱冷了,她才又抬頭瞟了一眼我二叔,輕輕慢慢說:“都是一樣丁亮哥,我也不怕你笑話,我有病了小明也沒有碰過我一下。我才二十四,剛過二十四,剛結(jié)婚也才幾個(gè)月?!?/br>終于的,兩個(gè)人也就對望著。很近地對望著。月亮已經(jīng)移到了校園外,可校園里還是依然地亮。水融融地亮。融融著亮,像是結(jié)著一層冰。像鋪了一層薄玻璃。因?yàn)榱?,在樓下的暗影里,他們就能你我、我你看得清。我叔看見玲玲的臉像一個(gè)熟蘋果。熟透了,都已經(jīng)熟得有了斑點(diǎn)兒。那是她臉上起的熱病瘡??赡翘O果上,有時(shí)有幾個(gè)斑點(diǎn)兒,它會有令人愛惜的好看和味兒。我叔就像望著一個(gè)熟到有斑的蘋果樣望著楊玲玲,聞見她身上除了瘡味兒,還有一股壓不住的沒結(jié)婚的姑娘的味,像沒被人沾過的清水味;有一股剛結(jié)婚的女人味,像煮開又放冷的清水味。我叔咳了一下嗓,大大膽膽說:“玲玲,我想給你說過事?!?/br>她就問:“說啥兒?”我叔突然說:“他媽的,還不如咱倆好?!?/br>玲玲怔著了:“好啥兒?”我叔說:“都是結(jié)過婚的人,快死了的人,想好啥兒就相互好啥兒。”玲玲就又吃驚地望著我二叔,像望著一個(gè)她不相識的人。下半夜,冷得很,二叔的臉上有些青,熱病的瘡痘在那青里像埋在凍土里的石頭粒。玲玲望著我二叔,二叔也望著她,他們的目光在月光里碰著撞著響。到末了,末了她頂不住叔的目光了。二叔的雙眼像是兩個(gè)黑洞樣,要把她整個(gè)人兒活活吸進(jìn)去。她就不得不把頭又重新低下去。“丁亮哥,你忘了小明是你親叔伯兄弟呀?!?/br>“要小明對你好,我就沒有這想法。”我叔說:“可小明對你不好呀。還打你。宋婷婷對我那么不好我都沒動手打過她?!?/br>“好壞你是他哥、他是你弟呀。”“啥兒哥呀弟的,你我都是快死的人?!?/br>“別人知道會剝了你和我的皮?!?/br>“剝?nèi)グ?,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br>“別人真的會剝了你我的皮”“反正都是快死的人。別人知道了咱倆一塊死掉就行了?!?/br>玲玲就又抬頭看著我二叔,像要認(rèn)清我二叔是不是他說的那種說死就死的人。她就看見我二叔白天泛青的臉上現(xiàn)在不青了,在模糊的影里是一團(tuán)模糊的黑。然在那模糊里,二叔說著話,從他嘴里噴出的熱汽nongnong的白,全都噴在玲玲的臉上了,像蒸汽樣暖著噴在了她臉上。玲玲問:“你死了會和我埋在一塊嗎?”我叔說:“巴不得能和你埋在一塊兒?!?/br>玲玲說:“小明對我說,說他死了都不會和我埋一塊?!?/br>我叔說:“我巴不得和你埋到一塊兒?!?/br>說著叔就往玲玲身邊動了動。叔就把玲玲試著抱住了。先抓了她的手,后來把她抱住了。像抱一個(gè)找了半輩子家的羊羔兒,緊緊地抱,怕她反悔跑了樣。她也由他抱,往他懷里輕輕地偎。夜已經(jīng)快要深透了。深透了天便要明亮,就要到了第二天。平原上這個(gè)時(shí)候的靜,能聽到夜氣的流動聲。背蔭地上積的雪,這個(gè)時(shí)候要往死里凍。雪凍聲,像無數(shù)無數(shù)的冰粒在天空走動著,微細(xì)細(xì)地撞到樓墻上,跌下來落到我叔和玲玲的身子上,和周圍的地面上,嘩嘩哩哩響。他們就那么偎著坐一會,沒說話就都從地上起來了。沒說話,就往灶房邊上的一間屋里走去了。灶房邊上有一間屋,倉庫屋,放了熱病病人的糧食和雜物。他們沒說話,就往那間屋里走去了。那屋里暖。到了那里他們就暖了。人暖著,抓住活著的意味了。日光的明亮把丁莊曬暖了。四面八方的花都在一夜之間轟轟隆隆開起來。莊街上,院落里,莊子頭的田地里,還有再遠(yuǎn)的黃河古道上,菊花、梅花、牡丹、芍藥、玫瑰,還有野生的迎春花,蘭草花,平常都開在有山有崖坡地上的車輪草、蒲公英,狗尾巴、清翠子,紅的、黃的、紫的、粉的和白的,還有那些半紫半紅、半紅半綠、半綠半藍(lán),半藍(lán)帶青的說不出名的花,大的如碗,小的似扣,一大片轟轟隆隆開起來,連各家各戶的豬圈墻上、雞窩棚上和牛圈的槽邊都盛開著各色各樣的花。有一股刺鼻的花香在那莊里瘋狂地流,像一股發(fā)香的洪水在丁莊泛濫著。我爺不知道這千草百花為啥會在一夜之間開起來,他疑惑地沿著莊街從東向西走,看見各家的主人們,大人和孩娃,臉上全都掛著笑,忙得在那開著百花的莊街上走來走去著,你挑著兩個(gè)用衣服蓋了的藍(lán),他扛著一個(gè)扎了口的袋,連幾歲的男娃、女娃手里都抱著沉甸甸的一包啥東西。問他們干啥兒,忙啥兒,他們誰也不說話,只是慌忙忙地往家走,又慌慌忙忙從家里走出來,腳下說走其實(shí)是和跑著沒二樣。爺就跟著他們從那一片盛開的花街中間走過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