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

深夜的街頭幾乎空無一人，即便橫沖直撞，也不用擔(dān)心有誰遭殃。她似乎把車又改裝了一次，機車的動力變得更強勁。馬達聲咆哮，如同雷鳴，能把方圓幾十里的人吵醒，alpha看起來半點不擔(dān)心，絲毫不在乎。

或許選擇深夜并不是為了掩人耳目，或許她有她的辦法掩飾。上一次他們當(dāng)街飆車，周圍無人側(cè)目，329猜測這輛車上有光學(xué)儀器，足以讓車與上面的人隱形。有這樣的科技，要掩蓋聲音也并非難事。329懷疑這輛摩托根本不需要這樣大的聲音，亞莎搞出這個只是她復(fù)古的小愛好。

倒不是說329討厭這個。

他喜歡風(fēng)馳電掣，喜歡機車轉(zhuǎn)彎甩尾時的失重，也喜歡發(fā)動機的轟鳴。有人喜歡聽雨聲，有人喜歡聽風(fēng)聲，而329喜歡馬達聲，或許因為過去在修理廠的經(jīng)歷。民用飛行器總是伴隨著“突突突”的悶響，像某種信號，像某種號角。他不記得自己如何成為獵人，但他還記得父親如何將年幼的自己抱進飛機里。

他坐在父親腿上，去摸儀表盤，cao縱桿在他掌心震動。那架笨重的老飛機像一頭家養(yǎng)的馱獸，沉默可靠地載著他們。那時候他在父親身上伸長了脖子看窗口，想著總有一天，自己會長到不用墊著誰也能輕松看到窗外的高度?？傆幸惶?，他能飛行。

“請您抓緊我！”亞莎在前面說。

機車再次提速，快得讓人眼花。這是市政廳前的第一大道，即便在深夜，車子也不少?？耧j的懸浮摩托在車流間穿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居然直直沖向了市政大樓。前方已是思路，左右全是車流，而亞莎速度不減，猛踩油門。329手心生汗，抓緊了亞莎。

墻面撲面而來。

下一刻，他們驟然拔升。

上下左右驀然翻轉(zhuǎn)，墻面變成地面，夜空正在前方。懸浮摩托沖向了市政大樓，車頭抬起，尾燈的位置開啟，變成一個推進器。無論是車、墻壁還是他們的腦袋，全都安然無恙，他們順著高樓爬升，將大地置之身后。

沒有人從車上掉下去，機車上有某種裝置將他們固定在這里，亞莎剛才那句話，與其說才提醒，不如說在喚回329的注意力。329的心臟在胸腔內(nèi)狂跳，他回頭望，地面越來越遠(yuǎn)，車輛與夜行者的洪流正變成螞蟻。人聲與車聲正在遠(yuǎn)去，霓虹燈與車燈化作光帶，這一切距離越遠(yuǎn)就越不真實，看上去與他無關(guān)，無關(guān)緊要。

市政大樓是庇護所內(nèi)最高的公共建筑，他們不斷爬升，越來越高。沒過多久，尖頂近在眼前。機車沖向市政大樓的尖頂，仿佛沖向大橋的斷口，亞莎吹了個口哨，興奮地說：“來吧！”

機車飛出了斷橋。

推進器無聲，馬達聲轟鳴，這輛復(fù)古的機車就這樣沖出了尖頂。車下再沒有路，車頭仄歪了一下，卻沒有撞爛在樓頂，機車兩翼打開，伸展出一雙翅膀。

沒錯，一雙翅膀。不是飛機僵硬不動的機翼，而是一對仿造飛鳥、能上下震動、上面還他媽有一大堆金屬羽毛的翅膀。機車在半空中轉(zhuǎn)了個圈，下墜出一道弧線，在最低點驀然振翅高飛。該如何形容這匹座駕？這是復(fù)古的機車，高科技的造物，童夢里的鋼鐵獨角獸。改造了它的騎手尖叫起來，那是一種小孩子在游樂園過山車上發(fā)出的尖笑，又瘋狂又快樂。

329也想要喊叫，亞莎的聲音與他的喉嚨共振。他幾乎想要喊叫，但當(dāng)他張開嘴，并沒有聲音跑出來。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保持沉默來保持安全，或者捏造聲音來獲取平靜，發(fā)自自身的聲音反倒困在體內(nèi)，找不到出口。

那又如何，他們在飛啊。

鋼鐵獨角獸帶著他們沖破黑夜，整個庇護所都在腳下。他們盤旋或翻滾，沖刺或轉(zhuǎn)向，墜落再拔高，小alpha展示著她的技巧，這場炫技表演，只有身在其中的兩個人能看見。重力改變本該讓人暈眩，但329適應(yīng)良好，就好像是他忘記了，身體還記得。

“我飛得不錯吧？”亞莎問。

他們飛了很久，在夜空中縱橫。機車的速度終于放緩，慢慢抬高，過山車變成摩天輪。亞莎雀躍地開口，329誠實地回答：“很不錯。”

“我練習(xí)很久了。”亞莎得意洋洋地說，“他們不讓我碰實地機，我還可以自己造一個?！?/br>
“第一次實地cao作就用這個？是不是有點……”329停了停，委婉地說，“不太安全?！?/br>
小姑娘在前面噴了口氣，不用看她的臉，329也能猜到她不以為然的表情。她說：“模擬器能模擬出幾乎一切，擬真度超過99.7％。我在虛擬環(huán)境中飛行過上萬次，我甚至死過幾百次，他們說‘活過一場戰(zhàn)役就是個老兵’，我活過又死過這么多場戰(zhàn)役，都能當(dāng)個老將軍了！”

329知道模擬器，只是他沒想到權(quán)貴們的虛擬環(huán)境能仿真到這個地步。聽亞莎的口氣，她似乎經(jīng)歷了完整版本的幻境，沒有削弱感官。

這讓人驚訝，329想不出她這么做的原因。百分百痛感下的死亡絕對不會好受，亞莎無疑條件優(yōu)渥，看上去嬌生慣養(yǎng)，很難想象她會自己找罪受。

“我喜歡嘛?！狈路痤A(yù)料到了他的吃驚，亞莎說，“這很有趣，可惜我附近沒多少人喜歡。你看叛軍，他們就都喜歡飛行，從底層小兵到指揮官、從跑腿的到戰(zhàn)士，哪個不會開飛機

那是因為不會開飛行器的人根本沒法從圍剿中跑掉吧，329在心中想。他又感到了熟悉的無奈，感覺就像富人以為翻垃圾是窮人的興趣愛好似的。

“其實他們連無削減的飛行模擬都不讓我試?！眮喩吡艘宦?，“明明虛擬環(huán)境里的傷根本不存在啊?！?/br>
“但還是會痛?！?29說。

“只是痛一下，出來之后就沒了。就和游戲一樣，你既能增長經(jīng)驗又沒有死亡懲罰，這不是非常好嗎？要是實在覺得受不了，把這段記憶刪掉就行?！眮喩f，“身體恢復(fù)原狀，記憶又不記得，外加模擬記錄刪除、別人也不知道，這和沒發(fā)生過有什么兩樣？”

329下意識覺得不對，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他感到有一點不安，亞莎經(jīng)常讓他發(fā)毛，乃至讓他恐懼。他們的觀念有著巨大的鴻溝，看到的仿佛是兩個世界。這個alpha并不邪惡，甚至堪稱溫柔體貼、甜美可愛、風(fēng)度翩翩。但她總是時不時顯露出一些不尋常的地方，像人皮下露出一鱗半爪。

她可能是個完美的好人，那個“好”按照她的標(biāo)準(zhǔn)，329完全無法猜測她的標(biāo)準(zhǔn)在哪里。她會廢掉一個人的雙腿來送還329的鞋子，鞋帶中插著小小的賀卡，畫著一顆粉紅的愛心。

或許他只是在恐懼她的力量，或許他只是在怕能輕松擺布人的科技與權(quán)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