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住的地方熟悉得閉著眼睛都能隨手畫出一張方位圖來。他像叢林里準備捕食的獵豹般，悄然繞過茶幾、沙發(fā)，和滿地亂丟的雜志、食物盒，步至張恒的睡房門前。

四周充滿夜的靜謐。

所有的沉寂中，唯一輕觸著耳膜的，是睡房里放松悠長的呼吸。

睡房的燈也關(guān)了，月光從窗外透進來，朦朧地鋪撒在床上，張恒仰面朝天地躺著。這家伙連睡覺也不老實，張平臨走前幫他掖好的被子，已經(jīng)被踹到床下，一條光裸的修長的腿從睡袍底下伸出來，垂到床邊懸空著。

洪黎明搖搖頭，靜默無聲地過去，把被子從地上撿起，動作輕柔地蓋在張恒身上。

他站在床前，居高臨下，一直想捕捉的人就在眼前，他卻沒有立即要動手的沖動，那種和自己所渴望的人在深夜中貼近的感覺相當(dāng)好，比用望遠鏡看著好了千百倍。

僅僅是張恒悠長輕微的呼吸聲，就已令他的胸膛有了一種溫暖的充實感。

仿佛這大大咧咧，以豪放姿勢放松安睡著的，不僅是張恒，還有他。

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么放松，安心過了。

自從接受了洪家的秘密任務(wù)，潛伏進警方，他即使在夢中也保持著警惕，防身用的手槍更是隨時壓在枕下，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每一句話，他都小心翼翼。

然而，此刻，仿佛所有壓力都在這悠長的呼吸中揮發(fā)了，他感到難得的輕松。

就像回到了從前。

「我長大要當(dāng)教授，小明，你長大要做什么？」

耳邊回響的童年稚語，讓洪黎明苦笑。

多少年前的事了，為什么還清晰得就像發(fā)生在昨天？眼前這喝醉了酒，酣然入夢的人，真的是那曾經(jīng)對著他一臉堅定，立志要當(dāng)教授的少年？

無論是學(xué)習(xí)還是體育，亦或是課外興趣組，成績都是最棒的。

小時候的張恒，絕對是父母夢想中的好孩子，是老師眼里的好學(xué)生，在同學(xué)們里面也很有威望。

他就像一個永恒的發(fā)光體，那種充滿朝氣的光芒，甚至讓洪黎明感到嫉妒的刺眼。

那時候的洪黎明，因為不能曝光的私生子身份，跟隨mama不斷改變住處，頻頻換學(xué)校，沒有朋友，令他變得孤僻冷漠，好勇斗狠。

可以說，洪黎明就是最讓老師頭疼的那種插班生。

在和新環(huán)境，新同學(xué)格格不入的洪黎明眼里，像張恒這種成績超級好，獎狀貼滿墻，極為受老師同學(xué)歡迎追捧的發(fā)光體，簡直就是天底下最可惡的存在。

所以，洪黎明就不明白了。

他和張恒，明明是兩個世界的人。

為什么那天他被不良少年在巷子里堵上時，張恒這乖寶寶會忽然沖出來，和他站在同一陣線，把不良少年打跑呢？

打完架，張恒干凈嶄新的襯衣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可他還是笑得陽光燦爛，甚至朝洪黎明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

「我叫張恒。不是打橫的橫，是永恒的恒，恒星的那個恒哦?！?/br>
「當(dāng)老子白癡啊，說個名字這么啰嗦，我知道你叫張恒，很了不起嗎？」

「你是我們班新來的插班生吧？你叫洪黎明對嗎？你平時都不和大家打招呼，我還以為你不認識班上的同學(xué)呢。」

「我和同學(xué)打不打招呼，關(guān)你媽的屁事！」

「小明，不可以說臟話哦，」一個雪白的手指豎起來，在眼前擺了擺，那個全班最受歡迎的好學(xué)生，張著一雙烏溜溜的可愛大眼睛，笑瞇瞇地說：「這樣不禮貌?！?/br>
「我禮貌不禮貌，關(guān)你媽的……等等！誰讓你叫我小明的！惡心死了！不許叫！」

張恒在床上呼地一蹬腳，再次把被子踹下床，打斷了洪黎明的回憶。

他彎下腰，把被子撿起來，繼續(xù)蓋在張恒身上，為了避免張恒又踹被子，他細致地幫他掖了掖，心中浮起不久前用望遠鏡看見張平幫這人掖被子的那一幕。

半夜?jié)撊氲臎_動，就是從那一刻萌生的。

不知為何，只是看見他弟弟幫他掖一下被子，火氣就霍霍直冒，讓一向沉穩(wěn)冷靜的洪黎明，生出想揍人的沖動。

在心底的某處，洪黎明固執(zhí)地認為，眼前這個人的一切，都應(yīng)該由自己來照顧。

即使是張恒的親弟弟，也不應(yīng)該，絕不允許！占據(jù)這個位置。

因為……

因為，張恒是唯一的。

在洪黎明二十多年的生命中，唯一閃耀的發(fā)光體。

把被子掖好，竟有點舍不得挪開，上半身伏下，懸空著，很近地凝視熟睡中的張恒，假如再近一點，臉上就能感覺到張恒的鼻息。月光下，唇瓣迷蒙的色澤出奇誘人，男人盯著那輕輕抿著的薄唇，很自然地想起在審訊室里品嘗過的觸感。

總是說著流氓腔的雙唇，觸感卻如花瓣般輕柔細膩。

沒有嘗過的人，絕對難以想像。

洪黎明忽然覺得，胸膛里的熱情往上伸延，在喉嚨里化作一股澀澀的干涸。只想不顧一切地吻下去。

「嗯……」仿佛感覺到不舒服，睡夢中的張恒發(fā)出一聲咕噥，啪嘰翻一個身，兩腿夾著被子，姿勢變成了側(cè)躺。

警官的吻終于沒有成真。

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按捺著，這種行為簡直是折磨自己，但是，也許是和今天在審訊室里，沒有喂張恒那杯下了迷藥的水相同的原因，洪黎明沉思良久，緩緩?fù)碎_。

胸腔中悸動的心臟，半晌才恢復(fù)正常的頻率。

繼續(xù)留在這里，一定會做出讓自己后悔的事來。

他深深地盯了床上的身影一眼，趁著自己還把持得住，鎮(zhèn)定地從睡房里退了出來，順手關(guān)上睡房的門。

從某個不能對人言的秘密渠道得到的消息，張恒的公寓不但花錢做了高級保全系統(tǒng)，還做了隔音措施，房門一旦關(guān)上，就是一個相對隔絕的環(huán)境，任憑房里面天翻地覆，外面的人也聽不見。

同樣的，只要房門緊閉，即使外面動靜很大，里面也聽不見。

乖乖地睡個好覺。

不要再把被子踹掉了。

洪黎明搖搖頭，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為什么沖動地潛進來，又什么都不干地離開，反正，只要和張恒有關(guān)的事，他就仿佛搖身一變，變回那個曾經(jīng)的小明。

只要有張恒在，就能顛覆他所有的認知和理智，讓他做出很多無法解釋的事。

明明最討厭學(xué)習(xí)成績好，處處受歡迎的乖寶寶。

明明覺得被叫成小明，很惡心。

明明最討厭被人管束，討厭被人教訓(xùn)不要說臟話。

但是……

「小明，我會吹口琴，你會不會？」

只為了這樣一句話，偷偷摸摸地去努力學(xué)口琴，想讓那個乖寶寶好學(xué)生露出一個驚喜笑容的，不正是自己嗎？

洪黎明一邊搖頭，一邊往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