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住桑落，崔清酌心里正嫌他多事，就聽見桑落說：“桑落也有點(diǎn)想三哥?！?/br>
“就只有一點(diǎn)？”

桑落小聲道：“對(duì)啊，因?yàn)槲抑廊缑魈煲欢〞?huì)來接我?！?/br>
他七歲那年，崔清酌盲了雙目，之后桑落每天都坐在酒坊外的梨樹下等他。他攢了很多話，一句一句認(rèn)真地存在心底，要和三哥說看不見沒關(guān)系，他可以天天陪著三哥，要和三哥說別害怕，要告訴三哥他學(xué)的很認(rèn)真，以后能釀出很好的酒……他每天都在等，可三哥一直沒有來。

崔清酌問：“你一直在等我嗎？”

梨花白了又落，他等得都忘了要和三哥說什么了。可有一句記到現(xiàn)在，桑落認(rèn)真地說：“我在等三哥，三哥也在等桑落釀新酒?！?/br>
崔清酌恍惚想起，他好像對(duì)小桑落說過“好好學(xué)釀酒，釀好了三哥先嘗”一類的話。眼盲時(shí)的歲月連同曾經(jīng)遇見的人和事一起，被他刻意遺忘，之后每次想起都是一番傷筋動(dòng)骨?？纱丝桃苍S是知道那段時(shí)光里有個(gè)小孩坐在梨樹下等他，崔清酌突然很想回去抱一抱小桑落。

——藏在歲月中的魑魅魍魎終于散盡，只余一樹繁花。

長(zhǎng)天澄凈，暮色碎了一地。

桑落安靜地站在檐下，天邊一行大雁很遠(yuǎn)，崔家的熱鬧也好像很遠(yuǎn)，兩個(gè)人隔著一扇窗，彼此不見，又仿佛什么都已經(jīng)看見。

崔清酌啞著嗓子說：“不是說讓我嘗梨白嗎?！?/br>
“對(duì)對(duì)，”桑落從隨身帶的小兜里掏出一個(gè)陶瓷小酒壺，只能裝兩三口酒，他攥著崔清酌的衣袖，摸索著把酒壺塞到他手里，有些期待地說：“三哥，你嘗嘗?！?/br>
崔清酌拔開酒塞，濃郁的酒香彌漫，他喝了一口。

“好喝嗎？”桑落還在問。

崔清酌隨手將酒壺放在桌上，撐起竹簾，尋著話音在含笑的唇上落了一吻，醇厚香甜的梨白在糾纏的舌尖炸開。陶瓷小瓶被崔清酌碰倒咕嚕嚕地滾到地上，梨白灑落在衣袖，酒香和著暮色融入秋風(fēng)。

歲月一壺相思滿袖，與你同醉。

八月十三，宜嫁娶。

迎親的大船載著新婚的一對(duì)新郎從邑河順流而下，嗩吶喇叭鑼鼓喧天。崔家少爺娶了自家的釀酒師傅，永濟(jì)城自古的規(guī)矩，流水席要擺在邑河邊，新釀的百壇梨白香飄數(shù)里，滿城驚動(dòng)，都來嘗一嘗崔家的新酒，再恭祝新人百年好合。

崔家的流水席旁邊就是劉家的，邑河里潑了桑落酒，順著水流香了滿城?？傆腥艘崞鸫迍杉业臎]成的姻緣，再比一比誰家的酒好喝。

家長(zhǎng)里短，都是世俗里的熱鬧，良辰美景，也是世俗里的歡喜。

夜幕降臨，崔家熱鬧了一天，貼著喜字的大紅燈籠高高掛在屋檐。省卻了紅綢，桑落握著崔清酌的手一起走出來。

“吉時(shí)到——”

喜慶話一句接著一句，桑落的手心都是汗，崔清酌捏著他的手指，讓他別緊張。

紅燭高照，桑落側(cè)頭看著崔清酌，他從記事起就知道三哥已經(jīng)定親，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能嫁給他。

他們攜手，先拜天地，后拜高堂。

繡著云水紋的紅色衣袖纏在一起，周圍安靜下來，眾人看著他們對(duì)拜，禮成。

尋尋常常，許下白頭約。

其他人從新房離開，月離是最后一個(gè)走的，貼心地合上了門。桑落微微松了一口氣，揉著臉看崔清酌，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想笑。

他的腳尖踢著地，鈴鐺聲清清脆脆地響著，崔清酌揉著額頭懶懶地說：“先把頭冠取掉吧，太沉了，扯得頭發(fā)疼?！?/br>
“三哥，我不會(huì)?！鄙Ｂ湟郧皼]梳過這么復(fù)雜的發(fā)式，又怕扯疼崔清酌，東摸西摸就是不敢下手。崔清酌握著他的手指，“先把這一根抽出來……”他分明自己就能取下來，非要慢慢教桑落，桑落也不覺得煩，一邊學(xué)著解發(fā)冠，一邊一句一句地和崔清酌說話。

“三哥，師兄說我成婚后他就去李家。是因?yàn)槲規(guī)熜植抛叩膯幔俊?/br>
“誰和你說這樣的話？”

“他們都這么說，”桑落拉著崔清酌站起來，“不過我想，師兄沒有生我的氣，我才不管別人怎么說?！?/br>
崔清酌點(diǎn)頭：“你師兄尊重釀酒，所以不生你的氣?！?/br>
“師兄的酒起的名字好聽，我的不好聽?！泵橡ǖ男戮莆闯?，桑落還不能和崔清酌說叫什么名字，“三哥，你幫我換個(gè)名字好不好？”

“好聽，不換。”

他捏著桑落的耳朵，還待說話，就聽桑落說：“三哥說好聽，那就不換了?！?/br>
桑落對(duì)嫁給三哥這件事漸漸不再緊張，他有說不完的話，心里又明白地知道，他們還有很長(zhǎng)的時(shí)間慢慢說。

精致的發(fā)冠并排放在梳妝臺(tái)，鏡子里映著紅燭成對(duì)人影成雙。

繁復(fù)華麗的喜服也被脫下來，同樣的衣服被隨手扔在榻上，胡亂堆在一起。褻衣也是紅的，崔清酌不常穿這么濃艷的顏色，許是燈光太亮，他眉間郁郁散盡，只剩且插梅花醉洛陽的俊逸。

“三哥?！?/br>
“嗯？”

桑落紅著臉說，“三哥今天真好看?！?/br>
“好看也不能當(dāng)飯吃?！贝耷遄檬?，“餓不餓？”結(jié)婚看著喜氣洋洋，內(nèi)里卻是兵慌馬亂，兩個(gè)人今天都沒吃什么東西，桑落站起來，“我找找有沒有可以吃的。”

“月離應(yīng)該準(zhǔn)備的有，”崔清酌也站起來，桑落略過賀禮，從角落里找到一個(gè)食盒，一邊回頭說：“三哥你別動(dòng)，地上還有紅棗桂圓?！倍际莿偛糯耷遄孟哟蹭佁珌y，掃下來的。他大概還在為自己母親騙桑落喝藥的事耿耿于懷，連帶紅棗花生都被一起嫌棄。

“月離jiejie藏了兩碗雞湯面。”桑落從食盒里端出來兩碗湯面，摸著碗沿還是溫?zé)岬?。他回頭看了看崔清酌，見他還在床上坐著，便用筷子從一個(gè)碗里挑出一筷子面條放在另一只碗中，然后扶著崔清酌過來坐下，把多的一碗面放在他面前。

崔清酌伸手，桑落已經(jīng)握住他的手指放在碗底，再把筷子放在他手中。

餓了一天，桑落碗里的面又不過三五筷子，很快就吃完了。他放下筷子，托腮看著崔清酌吃面。崔清酌大概是因?yàn)榭床灰?，吃的很慢，甚至看他吃飯，很難發(fā)現(xiàn)崔清酌是盲人。他骨子里太驕傲，從不肯讓自己有一絲狼狽。

聽見桑落停箸，崔清酌慢條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食物，接著伸手將自己的碗推到桑落面前。

桑落愣住：“三哥，我……”

“快吃?！贝耷遄梅畔驴曜?，“吃完早點(diǎn)休息。”

崔清酌不愛甜食，今夜崔家亂成一團(tuán)，月離能找到雞湯下面條都不容易，兩碗面實(shí)際上只有一碗。他不知道桑落還偷偷挑了一筷子面條給他，只是怕桑落吃不飽，才刻意放慢速度，等桑落吃完把自己的給他。桑落不動(dòng)，崔清酌輕輕敲桌子，“我下午墊了糕點(diǎn)，星全說你什么都沒吃?！?/br>
“三哥……”桑落搖頭又點(diǎn)頭，還是接過崔清酌留給他的半碗面。

崔清酌懶懶地靠著椅背等他吃面，燈花爆開，房間里只剩噼啪的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