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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戲來聽,像是在一遍遍重溫舊日的黃梁好夢,不愿醒來。他依稀也是明了這最后一出戲的。水袖一甩,他便又是那個風(fēng)華絕代的戲魁。遙遠(yuǎn)天涯的烽火硝煙和近在咫尺的鳴鑼笙歌,都在他的唱腔里開場又謝幕。這一出,并不是他的拿手曲目,他卻覺得是他這十三年來唱得最好的一出。就像心間那腔溫?zé)岬难?,再涂抹點染這末世的繁華。一句一句,被他唱來字字皆是血淚,如同能刺進(jìn)骨魄一樣的荒涼。并不太長,他唱完后卻仿佛是做了一個沉舊的夢,走完了一段冗長的經(jīng)年,路上是繁花盛景,終點卻是萬丈深淵。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在自己唱的戲中落了淚。但他很快便發(fā)現(xiàn),不止是他自己,座下的姜部長,洪蓮,甚至是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觀客,眼中都含著淚。“啪!啪!啪!”掌聲響了三下,整齊而響亮,是標(biāo)準(zhǔn)的軍人禮。接著,并沒有人指揮,軍人們站起來,沉默的向他鞠了一躬。“謝謝?!?/br>姜部長低低的說道。沒有人知道他在向誰說。但好像所有人又都明了。柳陌紅也還了一禮,是戲文之中,獻(xiàn)祭酒唱驪歌的禮官,向著出征的將士的禮。頭一次,破天荒的,在他唱完之后沒有吵鬧喧嘩的叫好聲和熱烈不覺的掌聲,而是只有沉默。肅穆的,凝重的沉默。“謝座兒了?!?/br>他輕聲道,然后慢慢地取下頭上戴著的頭面。“將軍,”楊海遞上標(biāo)明了“加急”的電報上來:“剛剛傳來的?!?/br>凌霄城緊緊皺著眉頭,一手接了過來,展開看了一行:“確定了?”“確定了?!睏詈|c點頭,“只有不到半個月時間了……將軍?!?/br>“……混賬!”凌霄城重重一拳砸在辦公桌上,震得那薄薄的幾頁紙翻了幾翻。“將軍,今天早上老爺也來過電話?!睏詈R脖徽鸬脺喩硪粍C,繼續(xù)說道:“他說讓您慎重考慮他之前說過的話?!?/br>“……我知道了……”凌霄城無意識地用食指和中指捻著那幾張電報,直至邊角都起了褶皺:“……我不甘心,楊海。”“我真的不甘心……”他一字一句地說著,臉上是楊海從未見過的脆弱和茫然:“你讓我怎么辦你讓我怎么放的下心來?!”“我怎么能忍心這么傷他……”楊海幾乎以為他會哭出來,急忙抬眼去看,卻見凌霄城面色是前所未有的自責(zé),愧疚,悔恨……種種復(fù)雜的情緒,混成一種奇異的哀傷與痛苦。像是一只身負(fù)重傷的獸類,絕望的對命運發(fā)出不甘的咆哮。楊海不敢再繼續(xù)下去,饒是他這樣強硬堅韌的漢子,此時也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將軍……”——卻是再也說不出下一句來。“你還記不記得大半年之前,我曾經(jīng)和媽通過一夜的電話?”凌霄城低啞著嗓子開口道。楊海立刻便想起來,——是當(dāng)初凌家剛剛知道自家最寶貝的小兒子戀上一個戲子時,白湘連夜打來的電話。只是他卻不知道凌霄城此刻為何突然提起這么一出來,只好點點頭,疑惑地看著凌霄城。“那個時候媽就跟我說過了……其實最需要在意自己身份的,不是陌紅,而是我?!?/br>——他這樣的身份,就注定了這樣的責(zé)任。家國破,怎堪兒女情長。凌霄城嘲諷似的一笑,“我當(dāng)時自信滿滿地跟她說不會的……跟她說我會一直這么愛他,一直這么守著他……”——他記得,白湘當(dāng)時這么說過,“你可能不會知道像小柳這樣的孩子會有多脆弱……霄城,你不知道你一旦放手會是怎樣的后果。如果你堅持下去,你就像把他放在了懸崖邊上,他隨時都有可能會掉下去……”——他還記得,自己當(dāng)時是如何信誓旦旦地說此生不娶,獨守一人。——當(dāng)時、當(dāng)時,悔不知結(jié)局如此。如今這樣的承諾看起來如同一句笑話,嘲笑著他的年少輕狂他的癡心妄想他的不知天高地厚。他把他放到了懸崖邊上,如今還要親手推他一把……那原本深不見底的黑色雙眸如今盛著滿滿的痛苦與絕望,像是在他眼底掀起了一場黑色的狂風(fēng)暗浪。“將軍……”楊海不敢再看下去,“只有半個月了?!?/br>凌霄城緊緊閉起雙眼。過了很久,久到楊海想要再出聲喚他一句。他終于再次睜開眼睛,眼里卻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的有些冷漠的平靜。“去幫我請杜鳴鳳和杜小姐來?!?/br><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不對勁。——很不對勁。柳陌紅已經(jīng)連著好幾天感覺到不對勁了。尤其是最近,這樣的感覺越來越明顯。凌府的下人們,包括老秦,見著他都是低著頭繞開走;碰上有認(rèn)識他的票友,也在他背后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欲言又止的眼神像網(wǎng)一樣讓他覺得喘不過氣來。就連楊海,跟他說話的時候也是吞吞吐吐能避則避,簡直就像在躲著他一樣。還有……最不對勁的,凌霄城。不知道這樣詭異的感覺是從何而來,只能惶惶地等著它不知何時便突然爆發(fā)。冬天已經(jīng)逐漸過去,但仍是冷得緊,仿佛春日不會再來了一樣。玉梨園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戲園子里剩下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幾乎每天都會有人偷偷溜走;洪蓮嘆了口氣也不再阻止,索性拿出餉銀讓不愿再留下的戲子們自行離去。但每日的練功也依然在進(jìn)行。沒有胡琴師傅,就這么清唱著;沒有看客,就洪蓮自己看;沒有足夠的人手,就獨自挑大梁。“真是可惜?!?/br>杜鳴鳳拄著拐杖,站在門口靜靜道:“紅極一時的玉梨園,竟然也落得這么個人走茶涼的凄涼下場?!?/br>斜射進(jìn)來的陽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像是皮影戲里面的剪影。“再好的戲也有散場的時候?!焙檫B微微一笑,迎上去:“杜老爺,您今兒個怎么來了?”“我來找人?!?/br>杜鳴鳳慢慢地往里走去,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戲園子里回響著,顯得格外沉重。柳陌紅坐在臺下第一排。他在看的是一個小師妹的戲,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嗓音身段已經(jīng)出落得標(biāo)志漂亮,若不是碰上這亂世烽火,稍假以時日指點與苦功,必能成大器。“停!手,再抬高一點兒?!?/br>柳陌紅專心致志地指點著,“眼神要活起來,跟著指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