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走了帶著血跡的紅氈毯，顧烈走進(jìn)去，踩著的是洗干凈的冰冰涼涼的螢石地磚。

燕朝朝廷倉惶逃到北方三州，居然還能用珍稀的螢石來鋪地，可見暴君與四大名閥當(dāng)年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這螢石地磚，白天看得出是半透明的深紫色，非常華貴，此時夜里只有月光，就是黑漆漆一片，像是深不見底的水潭。

顧烈還記得楊平臨死還在推脫責(zé)任的瘋言瘋語，那種癲燥狂態(tài)，看得顧烈直犯惡心。

楊平這樣的人都可以成為一國之主，可見登基稱帝也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他還需要更為用心，才能真正完成復(fù)楚大業(yè)。

顧烈在心中再三警示自己。

這金鑾寶殿、足金龍椅，確實是深不見底，容易將人吞沒深淵。

顧烈走上金階，坐在那把龍椅上，默默思索著朝堂局勢。

“陛下?！?/br>
忽有一只白鶴涉水而來。

喜慶日子穿一身白，除了剛封的定國侯狄其野還有誰。

“定國侯?！?/br>
顧烈平淡地叫了一聲，看著狄其野穿過鋪滿螢石的金殿走上前來，一撩衣袍，坐在了金階上。

他既不跪地行禮，也不解下他的那柄戰(zhàn)刀，顧烈?guī)缀醵家?xí)以為常了。

可規(guī)矩不能不提，顧烈沉聲道：“定國侯好禮數(shù)。”

狄其野懶洋洋地回：“方才開宴的時候，您自己金口說的君臣同樂、不必拘禮?！?/br>
君臣同樂，不必拘禮，是這個意思？？

顧烈給他氣笑了：“禮不行，刀總得解吧？”

狄其野抱著他的戰(zhàn)刀，嘆息道：“難道它還有出鞘的機會？我掛著個擺設(shè)，跟您那把放在武庫吃灰的青龍刀似的，反正百無一用，有什么要緊?！?/br>
話分兩種，該說的和不該說的。

且不說青龍刀派不上戰(zhàn)場是顧烈心中一大遺憾，就說一個功高蓋主、被眾位功臣視為眼中釘?shù)亩▏?，居然不知收斂，跑來對帝王抱怨日后沒仗可打了。這就是典型的不該說的話。

顧烈被他氣得頭痛，怒罵：“定國侯是專程來氣寡人的？”

“當(dāng)皇帝有那么多自稱，您為何要自稱寡人呢，”狄其野卻像是神游天外似的，轉(zhuǎn)而說起不相干的話來，“聽著孤零零的?！?/br>
“寡人問你來做什么！”

狄其野抬頭看著他，看了半天，又嘆了口氣，居然道：“我也不知道為何要來……”

不等暴怒的顧烈開口，又聽他繼續(xù)道：“我，微臣大概是想說，不論他們怎么說，陛下親手報仇，微臣并不覺得有什么可指摘的?！?/br>
說到這里，狄其野突然笑了，補充道：“只是，太過老實了?！?/br>
顧烈還在生他的氣，卻還是嘲諷道：“沒想到定國侯今日，竟如此體貼上意?！?/br>
“也沒有，”狄其野一本正經(jīng)地說，“就我個人而言，父債子償這種觀念，我是不贊同的。但從政_治上考慮，為了維護(hù)新朝穩(wěn)定，斬草如根是沒有錯的。我的意思是說，你親自去做了，也不該被指責(zé)，但親自去做，還是太過老實了?！?/br>
狄其野越說越不著調(diào)：“而且，你既然不喜歡殺人，何必勉強自己？別人動手就不算報仇嗎？你……不必做到這個份上?！?/br>
顧烈去殺楊氏皇族時，狄其野是唯一一個敢跟也真的跟著顧烈去的人。

狄其野看出了顧烈平靜的表面下，不忍和憤怒竟然還在天人交戰(zhàn)，尤其是在面對楊氏幼小孩童，和楊氏皇族大罵楚顧瘋血九罪的時候。

狄其野非常不明白，為何這樣一個人，非要把自己逼到這種地步。也許他是太過偏心，可當(dāng)時的情景，明明是顧烈在殺人，卻讓他看了為顧烈難過。

“荒謬，”顧烈按著額角，不去搭理他。

狄其野又是一聲嘆息。

他就知道這一趟根本毫無意義，說了也沒用，他也不想說話了。

狄其野看著前方深潭死水一般的螢石地磚，顧烈看著白衣將軍瀟灑超脫的背影。

他們都沉默著。

并且一直沉默了下去。

顧烈從前世沉思中醒來，對安坐側(cè)桌練字的顧昭喚了一聲：“昭兒。”

“在。”

顧昭麻利地跳下了椅子，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

燕朝都城已經(jīng)在楚軍的控制之下，戒_嚴(yán)整肅了足足五日，確保萬無一失，才通知秦州大營，可以請主公入都了。

再過兩日，等祝北河等楚顧家臣趕到，他們就要啟程，正式進(jìn)入燕都天慶城。

通常，顧烈不會將已經(jīng)說過的話再多嘮叨，但顧烈畢竟沒什么與孩童相處的經(jīng)驗，而且畢竟事關(guān)重要，于是再度囑咐道：“你可記得，見到狄將軍，該怎么做？”

顧昭鄭重地點頭：“昭記得?！?/br>
這孩子靈氣而穩(wěn)重，不該說出口的就不說，比某位今年剛過二十的大將軍不知乖巧到了哪里去。

顧烈微一頷首，頓了頓，又問：“你可明白，本王為何要這么做？”

顧昭搖搖頭，然后嚴(yán)肅道：“昭不知。但昭記得，父王曾說，要昭好好記著當(dāng)年蜀州一戰(zhàn)，您深陷包圍，將軍白衣鐵甲神兵天降，直沖敵陣，救父王于危急之際，救大楚于存亡之間。”

“將軍對父王有救命之恩，對昭也有救命之恩，如此深恩，昭都該報答，不敢或忘。”

“故而，昭雖不明白父王此舉深意，但父王總是為將軍好，也是為昭好，為大楚好。所以昭不明白，卻銘記于心，一定照辦?！?/br>
他小小孩童，行禮答話都有模有樣，且言語間一派赤誠，乖巧得叫人心疼。

顧烈頷首道：“你小小年紀(jì)，能知曉這些道理，已是不易。等本王登基立楚，你就該知其所以然，到那時，本王自會慢慢教導(dǎo)你，與你一一分說明白。”

得到父王夸獎，父王還承諾會親自教導(dǎo)自己，顧昭開心領(lǐng)命道：“是！”

顧昭還小，畢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有些事情他還不明白，不能思考通透，所以顧烈得替他安排，為他做出一些選擇。

再過個九年十年，等這孩子能在朝堂上站穩(wěn)腳跟，就是顧烈該放手的時候了。

*

中州顧家歡天喜地，收拾打扮，打算跟著祝將軍一起啟程去雷州。

他們馬上要成為正宗的皇親國戚了！

可沒想到臨行前，楚軍一擁而入，絲毫不顧他們與楚王是同宗，將中州顧家所有人揪出家來，呼喝著趕到一起，像秋后蚱蜢似的瑟瑟發(fā)抖。

這些楚軍說他們串通柳家謀害楚王，如今柳家四處逃竄，要搜他們的家，看他們是不是私藏柳家敵jian。

中州顧家人指天罵地，說他們對楚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鑒，絕對沒有窩藏北燕的那些喪家之犬！

他們正哭得一派六月飛雪的冤屈架勢，直到楚軍從中州顧家長孫顧顯的房中，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