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里，陳岳敏站在原地，他攥著那盒開了封的大亨牌兒香煙，仰頭向上看去。



    江菱月目光冷淡地舔了舔唇角，他沒瞧清楚下邊兒的人，倒是看見戲臺(tái)上有人忙活著清掃；他將身子收進(jìn)來，沖盛星說：“看不見，算了吧。”



    “我給你賠錢……要不你也在我家里挑樣?xùn)|西？”盛星知道他不追究，可愣要苦著臉不悅，別別扭扭講。



    江菱月伸手來，握住了盛星冷冰冰的手，他說：“咱下去吧，太冷了?！?/br>


    “我以為你要等著看開燈……可你拽我手干嘛？”



    “你冷啊?！?/br>


    臺(tái)后屋里著起通紅的炭火，盛星捧著茶坐下了，他一仰頭，說話帶茉莉味兒：“輪子，去里邊兒找找江先生的英國(guó)煙盒兒——”



    “不找了，”江菱月坐下來，湊近了盛星，俊俏的鼻尖懸在他臉上，說，“我不要了?！?/br>


    盛星悠地出不了氣，脖子根兒都癢起來，他從榻上跳下去了，撓著耳朵，說：“我換衣梳頭了，輪子，給我喊師傅。”



    梳頭的來了，輪子給拿茶拿點(diǎn)心，人家客氣，非得喊盛星一聲“爺”，說：“聽今兒陳老板來了，真是稀奇，平時(shí)不都是太太來么？”



    “陳老板……是夠稀奇的，”手里報(bào)紙能當(dāng)個(gè)擺設(shè)，盛星透過鏡子，看見江菱月從榻上起來，于是說，“你甭去讓別人使喚，今兒唱不了改天兒跟我唱，我?guī)闵吓_(tái)?！?/br>


    梳頭的機(jī)敏，陪上笑臉說：“這位爺——”



    “叫他江先生就行，我朋友?！?/br>


    江菱月到盛星椅子邊兒上蹲下，他冷臉看著角兒一臉無防備的笑，因此問：“笑什么？”



    “我也不能哭啊?！笔⑿钦f。



    江菱月身上是羊毛細(xì)線織的背心兒，套著襯衣穿，盛星喊他把大衣套上，說：“喝點(diǎn)兒茶看報(bào)吧，今天你甭亂跑了，咱晚上下館子去?！?/br>


    拍底的粉有股藥味兒，江菱月看盛星皺著鼻子，不禁彎起了嘴角，他扳著盛星細(xì)白修長(zhǎng)的手指頭，說：“給你修修指甲?！?/br>


    “行了，你待著吧，給我剪壞了，上不了臺(tái)……”



    江菱月從兜里掏出金屬的小玩意兒來，問：“上不了臺(tái)你捅我一刀行不行？”



    “……信你了，輪子，拿凳兒?！笔⑿呛?。



    江菱月坐下了，他用手扒開小剪子，整張臉倒是無神，抬起眼皮來，悶悶地說：“你想想清楚，這一刀下去，變不了了?！?/br>


    “當(dāng)割rou呢？我大不了找個(gè)師傅來，你弄吧，別弄破就行——哎呦！”



    盛星驚叫著，惶惶低頭去看，食指頭的指腹，被江菱月捏得鉆心疼，正緩緩回血，泛起淡紅顏色來。



    江菱月說：“捏麻了就沒感覺了，怎么剪都好辦?！?/br>


    他也不笑，低著頭，攥著盛星那根指頭；盛星望過去，眼里是江菱月薄薄的眼皮和俊俏鼻尖，再加上一頭柔軟順暢的黑頭發(fā)。



    “行啊你……真成個(gè)痞子了?！?/br>


    盛星知道江菱月成心使壞，可他話到嘴邊，就成了悶在喉嚨里的埋怨。



    粉撲得整張臉蒼白，盛星站起來，他伸著指頭到眼前頭端詳，斜眼去看江菱月，說：“還成，感謝你了?！?/br>


    江菱月收了小剪子，起身，他拾起桌角兒一根煙，往薄嘴唇上含，又皺著眉毛湊上去。



    盛星細(xì)手一頓，洋火在“滋啦”聲中燃起，一縷青煙，彎彎繞繞，散成一整片兒了，映到鏡子里去。



    折枝來了。



    他靠到榻上去，接了輪子遞的茶碗，又自個(gè)兒剝開干果吃



    “不梳頭？”盛星整著腰上的扣子坐下，問。



    折枝咳了好幾聲，手壓在心口上，說：“我來看看你就回去，你干嘛呢，煙熏火燎的？”



    盛星顧不上說話，他等著人擦紅描眼，于是用濕帕子擦了擦手，指著站在一旁的江菱月；江菱月轉(zhuǎn)身去看折枝，笑得突然，毫不客氣地說：“看不見么？”



    他往前挪著腳步，結(jié)果被盛星伸手扽住了衣服袖子。



    “客氣點(diǎn)兒，”盛星說，“他是鄭折枝，和南雁商會(huì)的盧小舟先生是故交，就算是陳老板見了他，也得客客氣氣的?！?/br>


    江菱月轉(zhuǎn)過臉來，看著盛星，又壓著喉嚨，說：“不認(rèn)識(shí)?！?/br>


    他走了，把那半截燃著的煙也帶走，折枝這才從榻上下來，他踹盛星的腳腕，罵：“故交個(gè)屁！”



    “我嚇嚇?biāo)痪瓦@脾氣，指不定什么時(shí)候得罪人?！被瘖y中途，盛星一張臉慘白，只一邊的眼窩里擦了胭脂，他還在欣賞自己整齊新修的指甲，得空，笑著跟折枝講話。



    折枝這才神神秘秘，站在鏡子前頭，盯著盛星頭頂?shù)陌l(fā)，問：“誰(shuí)呀？”



    “我一個(gè)朋友，來看我的?！?/br>


    “瞎說?！?/br>


    折枝不信他，于是嬉笑責(zé)問過后走了，輪子忽然慌慌張張進(jìn)來，他把剛買的炒栗子扔到桌上去，喘著粗氣兒，說：“陳老板在門外頭?！?/br>


    “他聽得懂戲么？”



    “陳老板跟江先生說話呢，好像還挺熟的……”



    “說話……”



    盛星穿著水衣子出去了，外頭冷得徹骨，他笑臉相迎，說：“陳老板來了——有失遠(yuǎn)迎，請(qǐng)您見諒了?！?/br>


    江菱月正靠著走廊一旁的墻壁，指尖上夾著快燃盡的香煙。



    “盛先生，這是你朋友吧?！?/br>


    陳岳敏穿著皮鞋西裝大衣，身后有人幫忙拎帽子，他倒沒有寒暄的習(xí)慣，只湊上前，問道。



    “是?！?/br>


    “那就介紹一下？認(rèn)識(shí)認(rèn)識(shí)。”



    “江念微先生，老家在遠(yuǎn)郊?！?/br>


    陳岳敏瀟灑地抬手，立即，身后就來了人；那只掉下看臺(tái)的煙盒兒，正以原本的模樣，出現(xiàn)在陳岳敏手里，他說：“江先生，你的吧?！?/br>


    “是我的，”江菱月把煙頭丟到腳下去了，他上前來，伸手拿煙盒回來，然后扳著盛星的肩膀，湊到他耳朵邊兒上，說，“著急呢，進(jìn)去吧?！?/br>


    盛星擦了脂粉的臉，在暗光里顯得詭異，他眼角上掛著輕薄的笑容，又頷首，軟著嗓子，說：“要梳頭了，陳老板您參觀吧，不打攪了?！?/br>


    “那——”陳岳敏英朗的臉龐，倒遲疑了不短時(shí)間，他說，“改天請(qǐng)二位吃個(gè)酒吧，既然認(rèn)識(shí)了，就都是朋友?！?/br>


    盛星笑得臉rou快要僵掉，他扯了扯水衣的襟子，猛地回頭去，看著江菱月，說：“那得去吧，陳老板請(qǐng)的?！?/br>


    “去吧?！边@倆字兒，輕飄飄從喉嚨里丟出去，江菱月似是一刻都不想待了，他點(diǎn)點(diǎn)下巴，很敷衍地和陳岳敏道別，接著拽起了盛星的胳膊。



    骨頭很硬，盛星唱戲要身段，因此總要養(yǎng)得瘦些，他跟著江菱月腳步凌亂地進(jìn)去，這才得空喘口氣兒。



    江菱月問：“您和陳老板也是故交？”



    “我認(rèn)識(shí)他太太——”盛星賭氣的心思上來了，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