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祝拾肆把拿出來的啤酒默默放了回去，走出便利店，走進(jìn)暴雨中，走到路口，攔下了一輛緩緩開來的出租車。

酒徹底醒了，他該回去了，被雨水淋透的頹廢模樣被同事們看到不好，會掃興。

車上，司機(jī)好奇地從后視鏡打量渾身滴水的祝拾肆，把冷氣換成了帶著暖意的自然風(fēng)，風(fēng)量調(diào)到最大。

知道對方出于好心，祝拾肆沒有阻止司機(jī)，絲質(zhì)衣服浸了水變重，貼在同樣濕潤的皮膚上很緊很涼，風(fēng)吹來，祝拾肆的鼻子又冷又痛，他預(yù)計自己要感冒了。

雨夜，從郊區(qū)開往市內(nèi)還算暢通，祝拾肆在連打了幾個噴嚏后下了車，街景在水簾般的雨中有些失真，扭曲的路燈分散出幾團(tuán)黃色光暈，祝拾肆在大雨里茫然徘徊了幾步，恍惚找到公寓的門禁，密碼輸錯了兩次才進(jìn)入大廳。

這個溫暖的空間是極安靜的，祝拾肆慢慢走向電梯，身上掉下的水珠跟著他的步子，嗒嗒響了一路，在他站進(jìn)電梯的時候，雨水于雙腳下匯成了一灘深色的圓形。

反光的電梯門合上就像一面鏡子，祝拾肆木然看著鏡面里的倒影，濕發(fā)成綹地耷拉在凹陷的面頰上，眼白和眼仁組合在一起像玩偶上的貼片眼睛一動不動，燈光下，臉是白的，脖子是白的，胸口是白的，水從頭往下掉，經(jīng)過緊縛身體的衣服，一縷一縷，源源不斷，像個即將融化的雨人。

更像個淹死的鬼，祝拾肆對著電梯門冷笑。

十六層到了。

雨水跟著祝拾肆，在他沉重的腳步后拖行出一條蜿蜒的路，開門之前，祝拾肆踢到了一個東西。

他遲緩的神經(jīng)沒有反應(yīng)，繼續(xù)靠肌rou記憶開鎖，進(jìn)門之前，哐當(dāng)又踢了一下，東西滾了幾圈，祝拾肆這才注意到腳下的聲源。

一個方方正正的像面包一樣的小鐵盒。

和Q布，應(yīng)該說是和方聽家里的那個盒子一模一樣。

祝拾肆愣了近半分鐘，把滾得濕漉漉的鐵盒撿起來，輕輕撥開它蓋子的一角，在縫隙里隱約看到了一疊凌亂的明信片。

咚，心沉沉地慢跳了一拍，祝拾肆懶散半垂的眼睛猛地睜大，緊接著心臟開始突突狂跳，他忙亂地往電梯口和安全通道掃了一眼，不見人影，他抱起盒子大步走進(jìn)客廳，來到窗邊，一把拉開窗簾。

鐵盒從手中落向沙發(fā)，夜雨從窗口飄進(jìn)來，帶著灰塵翻滾的氣味，飄到祝拾肆的臉上。

對面漆黑一片，只有密線般的雨絲，斜斜地從深灰色的視野中迅速劃過，方聽沒有站在十七樓的玻璃夾角，對面沒有亮燈。

極短的失落后，祝拾肆匆忙拉起窗簾，從褲兜里摸出手機(jī)，黑暗的客廳中亮起一道冷光，屏幕很濕滑，觸摸不靈光，祝拾肆用手心手背擦了又擦，終于點(diǎn)到了方聽的號碼。

打給他？不打給他？

沾著水痕的屏幕花花的，上面冒出許多紅綠色像素點(diǎn)，祝拾肆走來走去，踩到了yingying的紙片，觸感是一封信，從茶幾掉到地上的信，是方聽寫的。

方聽。祝拾肆念著這個名字，啪地打開客廳的大燈，同時按下了撥號鍵。

飽滿的光照投下來，雨聲似乎也小了，進(jìn)水的聽筒里，撥號帶著呲呲的響聲。

然后，祝拾肆看見從鐵盒中灑落的明信片和茶幾上、沙發(fā)上的信封混在一起，然后，祝拾肆聽見了“您好，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jī)”。

他突然恨方聽。憑什么方聽可以若無其事地來，再若無其事地走，留下“證據(jù)”，讓祝拾肆知道他來過，他走了，并且告訴祝拾肆，你不可能忘了我。

他又知道這種恨是矯情的，無理的，是自找的，活該的。

迅速抽身，及時止損，成年人的感情不就該如此嗎？

于是在短短的仇恨之后，祝拾肆恢復(fù)了平靜，像一個成熟大人該有的樣子，把手機(jī)收好，把明信片和信撿起來，把地拖了，但怎么拖，地板上都是一灘水。

哦，原來是衣服上的水，忘了換了，忙碌半天，白費(fèi)功夫，祝拾肆無力地倒在了沙發(fā)上，收好的明信片和信也隨手撂在了地面。

泛黃的和雪白的紙，干燥的和濕潤的信，鋪在地板，把水跡蓋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祝拾肆睡在軟墊邊，垂著手，眼睛盯著它們，腦中一片空白。

離手指最近的一封信幾乎全濕了，深藍(lán)色的字體慢慢透到起著淡淡黃斑的信封上，一段一段，內(nèi)容斷斷續(xù)續(xù)。

“你眼中的紅痣是不是左邊兩顆，右邊一顆，我突然對這件事很好奇……我很想你……光看以數(shù)字作為的代號不能緩解我的思念。”

祝拾肆定住的眼睛眨了一下，目光恢復(fù)了一絲生氣，視線慢慢在紙片堆成的小山上巡邏，茶幾腳下，祝拾肆看到了對應(yīng)的回信。

“左二右一，你連我的樣子都忘了嗎？”

落款寫著加大加粗的“祝拾肆”三個字。

“呵……”祝拾肆笑了，他還記得九年前寫下這句話氣鼓鼓又暗喜的樣子，那時候真把方聽當(dāng)成方書云了，莫名其妙就在明信片里撒嬌，好丟臉。

方聽當(dāng)時的回信是什么呢？祝拾肆的手指懶懶地在信堆里撥動，找到了蓋著相應(yīng)日期郵戳的信封，抽出信紙，時間的味道撲向祝拾肆堵塞的鼻息。

“我不會忘了你！我想你，非常想你，我要知道你的消息，可以嗎？你的近況，新聞，以前的事和未來的打算，什么都好，我想知道，告訴我?！?/br>
字亂糟糟的，內(nèi)容也亂糟糟的，以前為什么就沒有覺得不對勁呢？兩兄弟的字跡雖像，當(dāng)方書云要工整很多，而且他也不會急吼吼地在信里寫這么直白的話，回頭看來，這些迫不及待的文字，完全就是出自方聽之手。

祝拾肆來了興趣，坐起來，翻找到回給方聽的明信片。

“我的近況呀？我和一個十六歲的弟弟作為空降的A組強(qiáng)推練習(xí)生，壓力很大。同組的有人都培訓(xùn)四五年了，有人是童星出身，那個十六歲的弟弟會唱歌，我什么都不會，唱歌也只能唱兒歌，我好笨，唉，做差等生的感覺真不好。希望在收到你下一封回信的時候，我的情況會變得好一些……”

竟然把穆笛也寫進(jìn)去了？祝拾肆暗笑自己對“方書云”的坦誠，剛進(jìn)公司的時候的確夠笨的，每次考核都吊車尾，之后是怎么振作起來的呢？祝拾肆好奇地找出方聽的回信。

“我們每個人的手心都有一個小宇宙，握住它就是握住了無限的可能性，所以，你能做到你想做的事?！?/br>
一句話，幾十個字，一筆一劃敲打在祝拾肆的心上，這句話太熟悉，熟悉得就像他昨天才說過，勾動起隱秘的回憶，碎片漸漸浮出深海，有零亂的光斑，有搖曳的秋千，有風(fēng)，有樹，有眼淚，還有從一個掌心傳遞到另一個掌心的玻璃方塊。

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