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躺到床上時，哪怕白天再累，他們都不急著入睡，整夜里往往有半夜在談話。通常是沈夜說得多些，謝衣認(rèn)真聽著。

他會講流月城的歷史，神殿里的規(guī)矩，法術(shù)上的精要，武學(xué)中的難點……有時，他還會提到年少的片段往事，連殿中各祭司職位，閑趣軼聞，都同還未成年的謝衣講了出來。若遇到謝衣白天練武過于勤奮，帶了傷時，沈夜便趁兩人同眠之機(jī)給他上藥治療，揉按筋骨，乃至于渡一些靈力過去，助他傷勢療復(fù)，打通氣脈。次日謝衣再練，便不會因昨日傷痛而對身體造成影響，進(jìn)益自然也格外明顯。

對于同師父的每一次夜談，不論內(nèi)容如何，謝衣都認(rèn)真聆聽，時常也評點兩句，或問一些尚未理解透徹的問題。沈夜對謝衣耐心極好，凡徒兒所問，都一一回答，說到興起，干脆披衣起身，將不明白處仔細(xì)寫下來，讓謝衣帶著慢慢參詳。

有時，主講的人也會換成謝衣，他同沈夜講自己在偃術(shù)上的收獲，間或傾訴不能理透之處，師徒倆一并探討。偃術(shù)方面沈夜亦頗有心得，在謝衣超越他之后，對成為聽眾這件事，他同樣甘之如飴。

哪個師父會嫉妒徒兒取得的成就，會不愿見徒兒青出于藍(lán)呢？

對謝衣，沈夜可謂傾囊相授，無半點藏私之心。

后來，在謝衣離開的日子里，沈夜時而會想，如果謝衣能留在自己身邊更久一些，從自己這里多學(xué)一些，他的潛力到底能發(fā)揮到什么地步，會變得多強(qiáng)呢？

完全超越自己，想必也不是全無可能。

到那個時候，自己更可毫無后顧之憂，傾盡全力將計劃一一落實，斬斷血腥，擔(dān)下污名，然后把一個干干凈凈，前途光明的烈山部交到謝衣手上。

到那個時候，不論沈夜是否還有機(jī)會看到謝衣大祭司如何領(lǐng)導(dǎo)族人繁衍生息，走上嶄新的道路，他心里也是滿足而快慰的。

求仁得仁，此生無憾也。

若真有那一日，沈夜當(dāng)含笑九泉。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即使沈夜傾盡全力，謝衣依舊走上了他絕不愿、不舍，不甘的另一條路。多年和睦，在任何事情上都配合得極好，從未紅過臉的師徒，偏偏于那件不可調(diào)和的大事上發(fā)生分歧，裂痕越來越大，直至再無轉(zhuǎn)圜。

謝衣心里想什么，沈夜很明白，而他相信自己想什么，謝衣也很明白。

沒有誤會，沒有陰謀，路便這么斷掉了。在謝衣離去之前，他們之間已有過無數(shù)次討論和爭執(zhí)。謝衣甚至像少年時一般，整夜整夜留在大祭司寢殿里勸諫，勸師尊不要向魔物妥協(xié)，不要殺戮下界無辜之人的性命。沈夜則用一句鏗鏘有力的反駁堵住他：若你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為師全盤聽你安排。

所有能說的話都說盡了，所有可以假設(shè)的情況都被提出來，然而，依舊是死局。

他和謝衣誰也不退讓，道德標(biāo)準(zhǔn)與現(xiàn)實困境的沖突讓他們站在懸崖兩端，稍微動一動，便是粉身碎骨。

大祭司與破軍祭司這對親密無間的師徒，如今已是貌合神離乃至決裂，高階祭司們對此心知肚明，連平民中間都出現(xiàn)了不詳?shù)牧餮裕ㄒ环€(wěn)坐釣魚臺佯裝不知的，只有那個心機(jī)險惡的魔物。

每個人都開始為高層中醞釀的風(fēng)暴感到心驚，那場叛亂才過去幾年，血流成河的陰影還籠罩在諸人頭頂，難道……難道破軍祭司要以下犯上篡位奪權(quán)？抑或大祭司再一次以雷霆手段鏟除異己？下一步是兵諫逼宮？還是一杯鴆毒？難道當(dāng)年的慘禍又要重現(xiàn)？

一時間，孤獨的流月城中山雨欲來，搖搖欲墜。

沈夜還記得，百余年前的那個晚上，瞳入沉思之間求見。屏退眾人后，他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居然是：“大祭司要殺謝衣？”

沈夜一怔，跟著騰然站起身來，怒道：“誰說本座要殺謝衣？”

這話來得陡然，然而細(xì)想起來，卻似乎又有幾分情理，配上瞳那仿若洞悉一切的淡漠眼神、冷靜干脆的聲音，恰如一柄利劍，直刺沈夜內(nèi)心深處。

“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br>
“一派胡言，謝衣絕不會妄動本座。”

“嗯，確實是胡言。”瞳點點頭，眼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可如今滿城里都這樣說，大祭司如何看？”

“流言紛擾，不可坐視?！鄙蛞谷嗳嗝夹模谝巫由暇従徸?，他似乎很疲憊了，甚至?xí)簳r卸下了大祭司的威嚴(yán)，斜靠在椅背上，整個人都感覺松松的，喃喃道：“謝衣……那般固執(zhí)……”

“……我今天下午同他談過，勸他注意影響，哪怕就面上順著你也好。他倒是答應(yīng)了，但不知是賣我兩分薄面，還是真決定不再頂撞你。”瞳走近些，壓低聲音道：“破軍祭司與大祭司公開反目，成何體統(tǒng)。其他祭司見了心里怎樣打算？平民們見了如何作想？身為破軍祭司，他該有此擔(dān)當(dāng)。否則再這么下去，等不到你計劃完成，流月城就已是人心惶惶，自殺自敗了?！?/br>
“你說的很是，不過如今怕已經(jīng)晚了……”沈夜冷笑一聲，緩緩搖頭道：“謝衣的性子，我比你更了解。他既認(rèn)定本座所擇道路乃是暴行，便絕不會與你我同流合污?！?/br>
長嘆一聲，沈夜仰頭看著靜默的神殿。殿閣深深，寂靜無言，粗大廊柱于火光背后反射著冰冷深沉的蒙昧之影，簾幕層層垂下來，深沉的橄欖綠，神圣的金黃，幽深漆黑與火焰般跳躍點綴著的孔雀藍(lán)，色相參差，令人在沉重肅穆中感到迷亂，而那黑暗的深處，似乎正有什么在蠕蠕而動。

第28章

沉思片刻，沈夜嘆道：“面上順著我……他能順幾時？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的順應(yīng)，又能掩蓋幾時？”

瞳默然不語，沈夜看著他，嗤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他，還是笑謝衣，抑或笑自己。很快，他接著道：“有件事你還不知，今天我去見城主時，那魔物同我提了一件事?！?/br>
“哦？他欲何為？”

“他同我說，待族民全部轉(zhuǎn)移下界后，要在吾族繁衍之地另建矩木，以供他棲身?！?/br>
“可笑?！蓖碱^微蹙，“這魔物如此不知饜足，還想制約我烈山部一輩子不成？”

“恐怕他打的就是這個主意?！?/br>
“……那他為何會有此想法？矩木乃上古時期，伏羲率諸神登天時，由建木枝干所培育而成，如今哪還有可能重建矩木?！?/br>
“這個嘛……”沈夜微微一笑，眼中流過紫微大祭司慣常的冷靜與強(qiáng)橫：“我騙他說我手中有矩木之種，只要尋到適當(dāng)?shù)攸c，便能重新培育矩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