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可有后悔，便得到了血色的“不悔”，然后更……

他們師徒倆，其實是很像的。

之后，那些問題永埋心底，似乎再也不會有答案。

后來，沈夜每每想到它們，心頭便劃過隱痛，看著恭敬沉默的初七，仿佛面對著一座內(nèi)蘊豐富的藏寶洞，他知道這人有數(shù)不盡的好故事，或輕松或厚重的經(jīng)歷，只是無法講出來，他的記憶已被自己抹去，那道大門便對自己關閉，再不能打開。

現(xiàn)在，當他們都歷經(jīng)磨難，跨越生死又走到一起時，沈夜也不曾問，倒是謝衣主動講起來了。如同輕輕推開塵封百年的門扉，光與風流通，將那些珍寶的輪廓一一展現(xiàn)，它們在時光中沉睡了太久，如醇酒般釀出了動人的滋味。謝衣時常提起當年的經(jīng)歷，走過哪些地方，認識了什么人，見識怎樣的時代……沈夜從謝衣口中品味著這些寶藏，聽這些被時光撫摸過的故事，一點點拼出那二十二年中的點點滴滴。

這些經(jīng)歷也擦亮了眼前的謝衣本人，讓他在沈夜眼中愈發(fā)熠熠生輝。

那晚上，他們摟著此生摯愛的彼此，即將睡過去時，沈夜在謝衣耳畔悄聲說：“以前……以前我還擔憂你下界了會過得不好，你從未離開過我的庇佑，卻一下就去了那么遠，那么陌生的地方……”

那時候，謝衣是怎么答的呢？

“師尊保護我那么多年，也該由弟子當先一次，先探好了路，才好迎接師尊來?！薄?/br>
“是，你辛苦了。所以后來……我又把你藏起來，藏了一百年?！?/br>
“主人……”

“師尊，師尊?！敝x衣看著沈夜：“主人？”

“唔？”沈夜一怔，發(fā)覺方才竟走神了，想到過去的日子，也想到前些時候，點頭示意他繼續(xù)吧。

于是謝衣接著講下去，說那人不告知緣由，只讓自己不要修筑棧道，謝衣不解，也不可能為他一人之言便停工不做，那人便顯得越發(fā)殷切了，最后甚至急得跪下來，拉著他衣擺請他萬萬要聽自己這一次。謝衣給他纏得無法，只能猜測這人似乎有什么苦衷，不能言明，于是謝衣便想個折衷的法子，說我來問你，你只需答是或不是便罷。

跟著，謝衣便開始問他，連問了幾個猜測，都得到否的答案，直到謝衣問“是否修筑棧道會發(fā)生不好的事”時，那人才渾身一震，猶豫片刻，艱難地點了點頭。謝衣又問他如何知曉的，這次這人不那么扭捏了，低聲說家傳的一點微末伎倆，不值一提，本來有祖訓絕不可對外人言，但實在是此次事關重大，不忍心看那么多人蒙難，才忍不住……

看他說得萬分懇切，謝衣心頭一動，自然想到了流月城中的祭祀之法，當中也有可預測未來，問卜吉兇的內(nèi)容，莫非這人家傳的本事也如此？修筑棧道后便會發(fā)生兇事？似乎也不對啊……謝衣自認偃術修為世間罕有匹敵，給這方鄉(xiāng)民修筑棧道也是誠心用事，絕不會有偷工減料落下隱患的嫌疑，難道……

若我不修棧道，此事就不會發(fā)生么？謝衣又問。

那人搖頭：修不修都會發(fā)生，但你若修了，就一定會害死更多人。

話至此，謝衣心頭已有譜了，這人祖?zhèn)鞯谋臼露ㄊ菃柌奉A知一類。身為流月城高階祭司，預測來事的本領謝衣也不是全然沒有，但絕沒神到鐵口直斷，知未來所有的地步，同時烈山部戒律嚴格，反對投機取巧，亦無機巧可取，因此這類法術向來只用于祭祀中的點綴，倒是城主血脈中靈力豐沛，綿延不絕，偶能于夢中通神，見過去未來之事。

那人說完這句便不再開口，咬住嘴唇，表情緊繃，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手里依舊抓著謝衣外袍一角，似乎謝衣不答應他，他就不起來了。

這幅架勢讓謝衣也有些無奈，抬頭看去，只見山勢嶙峋，郁郁蔥蔥，起伏的林間隱約可見那條舊棧道的根基，已是七零八落，不成樣子。遠處，那座廟宇從翠色環(huán)繞間露出一個屋角，仿佛被困者伸出了無助的手，正等著人去救。

若自己修筑棧道，會死更多人……想著這句話，謝衣漸漸把思緒理順，看來會出事的不是棧道，而是這座山本身。如今棧道斷絕，鄉(xiāng)民們不會上山朝拜，自然避開了險境；若棧道恢復，往來香客不絕，一旦出事，自然貽害更大。

倒真是……有些為難了。

考慮一陣，謝衣彎腰將人扶起，說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如今自然是以鄉(xiāng)民安危為重，然而我接了大家的委托，也不能就此離去。還請你告知我一聲約莫會在何時出事，我先找個由頭拖一拖，等過了你說的時限，若沒有出事，我便會修筑棧道，若真出了事，那便感謝你仗義執(zhí)言，救相親們性命。

那人聽后呆了一呆，大約也知這是最好的法子，于是點點頭，悄聲在謝衣耳邊道：“頂多一個半月?！?/br>
于是，謝衣托詞身體不適，加之需要尋找材料，將修筑棧道的事暫且擱下，鄉(xiāng)民們知道他是名動天下的大偃師，做事有一套規(guī)矩，也不敢來催促，由得他自行安排。當中謝衣便外出往周邊市鎮(zhèn)探訪，又去南面山中尋覓書里記載的木料和花草，一個月就這么倏忽而過……

到第三十五天上，謝衣從數(shù)十里外的鄰縣回來時，只見鎮(zhèn)中人馬紛亂，煙塵陣陣，抓住人一問，才知光天化日的，那山竟然突然垮塌了大半，廟宇也被泥沙流水一直沖到坡下，幾乎全碎成渣滓。萬幸因棧道不通，廟中無人居住，才沒有遭難。

聽到此事，謝衣胸中一陣波動，說不清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立刻打聽那人形貌居所，找上門去。那人見他來了，微微一笑，請他進屋坐，長嘆一聲，說多謝偃師當日的成全，保住了一方安寧。謝衣毫不居功，問他如何得知此禍事，修行的是哪門仙法？

仙法？那人一怔，跟著搖頭，說我不曾修行。

那你如何得知山中有禍事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只是，那人頓了頓，謹慎地回答：“只是我看出這座山馬上就要死了?！?/br>
大約因避過了禍事的緣故，這人終于打開話匣子，不再隱瞞。原來，這老李家祖?zhèn)鞯谋臼碌拇_與修行無關，只是一門望氣之術，卻又跟尋常的望氣不同，不看形，不看質(zhì)，而是看物件的壽數(shù)。按他家祖上的說法，天地萬物皆有其壽命，如同人會死，花會謝，山川河流，乃至王朝時代也有終結(jié)之期，他們所看到的，便是這萬物的時間。

時間……謝衣聽得如癡如醉，這的確不是他所了解到的任何仙術法門，即便流月城沿襲至今的上古精純秘法，也沒有這樣的本事。

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