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有氣無力地應(yīng)了一聲，拖著有些沉重的馬刀走過去，站在阿芬家門口問道：“放哪？”

阿芬一回頭，這才瞧清楚他那一身干了的血，嚇得“啊”一聲，險些把手里的小籃子掉在地上，她目瞪口呆地看了他一會，意識到頭天晚上出了事，忙推著長安道：“我的天，哪也不搬，你趕緊去找阿葉，這一身的血，我的天……”

長安擺擺手，把馬刀戳在一邊，彎腰搬起阿芬晾的芽麥，輕巧地踩著突出來的石磚躥上了屋頂放好，這才半垂著眼，拖起馬刀，以之前那種慢吞吞的步速，半死不活地走了。

而這時候，部落中的人們已經(jīng)感覺到氣氛變了。

內(nèi)城的防衛(wèi)一宿沒睡，十來具尸體整整齊齊地陳列在了首領(lǐng)和長老們平日議事的小廣場上。

厚厚的皮革帳門口坐著鮫人“啊啊啊”，正帳子里傳來一個男人的哭聲，哭得直打嗝，“啊啊啊”在門口支著耳朵仔細(xì)地聽，人話至今不會，卻先跟著學(xué)了一口哭嗝，自娛自樂地“咯咯”有聲。

長安有心給他一腳，腿抬到半空，想起“啊啊啊”的豐功偉績，又生生地收了回去。

他掀開皮帳子走進(jìn)去，只見頭一天晚上被吊在隊(duì)尾的幾十個傷兵一般的男人摩肩接踵地坐了一屋，上墳似的，一水的悲傷沉痛。

長安頓時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再想退出去已經(jīng)來不及了，華沂瞧見了他，一邊招手叫他過去，一邊親自站起來摟著長安的肩膀?qū)⑺嗔诉M(jìn)去，短短幾步便不動聲色地在他身上摸了個遍，確定什么事也沒有，這才松了口氣，叫人給他騰出了一個小塌，拍拍他的肩膀道：“你先去歇會，睡一覺，睡醒了我和你說?！?/br>
長安眼皮都快黏在一起了，當(dāng)即頂著一群人的注目，四仰八叉地往小塌上一躺，骨頭“嘎嘣”一聲。

他蜷縮起肩膀，沾枕頭就著，隱約聽見有人低聲說了什么“黑風(fēng)撲亞”，剩下的話沒聽仔細(xì)，便迷糊了過去。

第56章

長安是被一陣哭聲鬧醒的，帳子里的人都已經(jīng)走光了，此時十分安靜。他的肩膀有些發(fā)僵，躺得時間長了總會這樣，阿葉說是氣血有問題，長安聽了也就作罷，沒往心里去，他身上沒問題的地方實(shí)在有限，掛念得完腦袋也顧不上腳，不如隨他去。

這時，兩只手卻突然將他的上半身抬了起來，華沂不輕不重地在他的肩膀后背上揉捏起來。長安迷迷糊糊地半趴在他的腿上，眼睛半睜半閉地眨巴了兩下，仿佛他又變成了一個小家伙，病病歪歪地趴在哲言懷里，有點(diǎn)弄不清今夕何夕。

然而過了片刻，他的鼻尖情不自禁地輕輕抽動了一下，沒有聞到記憶中的草藥味，這才隨著上身血脈暢通，重新清醒過來。

華沂見差不多了，這才松開手讓他起來，把小火爐上架著的一碗魚rou粥端了下來：“吃點(diǎn)。”

長安指著帳外問道：“那個東西又怎么了？”

華沂道：“別管他，裝的——這個鮫人上岸沒有幾天，狗屁能耐沒學(xué)著，這會倒長行市了，學(xué)會假哭了?！?/br>
長安仔細(xì)一聽，果然這哭聲不怎么對勁，哭得不是平鋪直敘的，而是高低起伏，別有韻律，婉轉(zhuǎn)得跟唱小曲似的，間或還夾雜著幾個頗有節(jié)奏感的小哭嗝。

華沂笑道：“聽見了么？這哭得可真好聽，過一陣子說不定就有人愿意花錢雇他假哭了。”

長安沒聽說過還有人愿意花錢干這種事，華沂便伸手摩挲著他的頭發(fā)，目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柔軟下來，輕聲解釋道：“總有些人不孝順爹娘，還不愿意給別人知道，阿爹阿媽死了，便雇一幫人去他家門口哭，外人看起來好看……行了，這些爛事，你不用懂?！?/br>
長安一口喝掉了半碗粥，腮幫子鼓鼓的，華沂看了他一會，忽然說道：“你過來跟我住吧？”

長安猝不及防，吃得本來就急，想說話，沒顧上嗓子眼里有熱粥，頓時給嗆住了，咳得昏天黑地。華沂一邊偷著樂，一邊努力將臉上的表情掰成憂慮的樣子，拍著他的后背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看，喝個粥都能嗆著，你這日子過得啊，實(shí)在是亂七八糟?！?/br>
長安好不容易順過一口氣來，臉紅脖子粗地對他說道：“滾蛋。”

華沂便不言聲了，用一副不知從哪里學(xué)來的賢妻良母似的表情惡心長安，看著他笑而不語，等他的答案。

長安一邊忍著身上的雞皮疙瘩，一邊放慢了速度，將剩下的半碗粥也喝干凈了。他將小碗在手中轉(zhuǎn)了兩圈，這才略微有些踟躕地問道：“兩個男人，可怎么過日子？”

華沂聞言，目光立刻一冷，他一把按住長安的肩膀，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壓低聲音，略帶些逼迫的口氣問道：“是誰？跟你在背后胡說了什么？”

華沂大部分時間是個睿智遠(yuǎn)見、心胸寬廣氣度也溫和的首領(lǐng)，對得起手下人，也很對得起自己的部落。他中途接手一個部落，短短幾個月便得心應(yīng)手，而后天災(zāi)逃難，死了不少人，可卻不停地接納其他的逃難者，至今他們部落的規(guī)模已經(jīng)是洛桐領(lǐng)導(dǎo)時候的三倍。人們愿意死心塌地地跟著他，說明這個首領(lǐng)做得確實(shí)可圈可點(diǎn)。

然而畢竟人無完人，誰都有脾氣上來的時候，長安脾氣上來的時候會比平時粗暴，華沂比他城府深得多，一般不會表現(xiàn)出來，只是他肝火愈盛，心反而越冷，于是便會以最大的惡意揣度別人。

長安那句話音沒落，在華沂心里，已經(jīng)驚濤駭浪般地出現(xiàn)了七八個不同程度不同目的的陰謀詭計——他認(rèn)定了長安眼大，這些雞毛蒜皮從未入過他的眼，甚至幾年前在山洞里，他連小崽子是怎么生出來的也弄不清楚，怎么會問出這樣的話？

然而長安卻頓了頓，坦然道：“沒人說什么，我自己想問的?！?/br>
他雖然可能確實(shí)比別人心性遲鈍一些，可也并不瞎，再愣頭愣腦的少年也有長大的一天。秋狩節(jié)那日過后，長安便對這些事上了心，時常會留心觀察別人“家”是怎樣生活的，也會追溯他幼時那份似是而非的記憶，不可避免地覺出了幾分荒唐，似乎有點(diǎn)別扭。

怎么個別扭法，他說不清楚，就好比大多數(shù)人都用右手拿筷子一樣。左手拿筷子有問題么？長安想不出這當(dāng)中的道理怎么錯了，然而就是別扭。他還見過阿芬糾正小吉拉，硬生生地把小東西的左手給掰回了右手。

阿芬只是說，過節(jié)的時候大家坐成一圈吃飯，跟別人不一樣，胳膊肘容易打架，不好。

他見過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可不知為什么，終究沒有一起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