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勿復(fù)相思。

……章浣從并不美好的夢里醒來，還未完全清醒，皺了皺眉，帶著點生氣的慵懶蜷進顧秋聲懷里拱他兩下，這才安下心來。片刻后發(fā)覺落在身上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拍，他抬頭看向疑似在出神的男人：“想什么呢？”

顧秋聲笑了一下，好半晌，說：“想，我上輩子做了多少功德，這輩子才遇見你?！?/br>
“我七歲那年，父母離婚了。在那之前，我曾是個無憂無慮的小王子：家境富足，父母恩愛，我想要什么都能得到，想做什么都能實現(xiàn)。我的外公是一位音樂教授，我母親從他那里學(xué)了許多樂器，來了興致的時候也會教我。她最愛彈鋼琴，因為據(jù)說當(dāng)年就是她演奏鋼琴的樣子讓我父親一見傾心……然而，七歲那年，我父親的公司破產(chǎn)了?！?/br>
“起初我母親還很天真。她曾經(jīng)試圖像過去那樣，用她的琴聲博他歡顏，似乎靠著幾首曲子就能捱過那些沒有錢、也沒有尊嚴的日子——當(dāng)然不能。他們彼此都開始消沉，失望，怨懟，謾罵，我母親咒罵父親沒有出息，父親則用拳頭回敬她的出言不遜……事情鬧得很大，我母親進了醫(yī)院，出院后他們就離婚了，我被判給了母親?！?/br>
顧秋聲頓了一會兒。

“你不能指望一個七歲多的孩子理解什么是‘破產(chǎn)’。我搬出了漂亮的房子，和mama一起住進了老舊的筒子樓，離開了原本就讀的小學(xué)，轉(zhuǎn)學(xué)到了一所普通公立學(xué)校，并且家里的大部分東西都變賣一空。只有那架鋼琴還在，那是我母親的嫁妝，也是她謀生的資本。那時的我不知道什么是‘破產(chǎn)’，但我知道什么是‘離婚’。他們不再住在一起了，我見不到爸爸了。我哭鬧過，但是毫無用處。我的父親曾經(jīng)是個風(fēng)度翩翩的成功人士，但事業(yè)的失敗對他打擊很大……他偷偷到學(xué)校來看我的時候，穿得灰頭土臉，比一個普通工人還不如?？尚Ξ?dāng)年的我，小小年紀，卻已經(jīng)那樣虛榮！我羞于承認這個腰背微駝的落魄男人是我偷偷想念了好久的父親。我甚至還和他說，同學(xué)們都有新型的機器人玩具，一套要一百多元，我想要那個做我的生日禮物?！?/br>
“……當(dāng)然我沒有等到我的八歲生日禮物。因為就是那一天，他借來了那輛汽車，然后——你都知道了。”

章浣把臉深深埋在顧秋聲懷里，體貼地不去看他的神情。抽紙的聲音窸窸窣窣響了一會兒，顧秋聲再開口時，聲音里已經(jīng)沒了哽咽。

“我母親靠教鋼琴和電子琴維持我們倆的生活。那年代教這個的老師不太多，她很辛苦，但是收入還不錯。她養(yǎng)我到十三歲。我沒受窮，沒挨餓，只是有時不得不忍受她突如其來的大發(fā)雷霆和歇斯底里的嚎啕哭泣。她罵我，打我，當(dāng)然也罵我爸，認為我們是她人生的恥辱和污點。那時候我并不知道，她有嚴重的頭痛、失眠和癔癥等癥狀，嚴重時還會出現(xiàn)幻覺——而我只當(dāng)她是心情不好，滿以為只要我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不和我爸一樣，她就能好些?！?/br>
“我告訴過你，我們住那種老式的筒子樓。對門鄰居是個看上去平平無奇的男人——只是看上去如此。事實上，那是個居心叵測的下流胚！那天我放學(xué)回家，正好撞見他按著我mama，意圖強暴她。我氣紅了眼，和他打了起來——一個半大孩子，當(dāng)然打不過一個成年男人，我挨了很多拳頭，差點被他掐死——然而我mama忽然撲上來，手里拿著西瓜刀，對著那個男人身上瘋狂地砍了二十多刀……”顧秋聲痛苦得弓起身子，“她停下來的時候，那個人倒在血泊里，只有出氣沒有進氣。我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居然奪了我媽的刀，給他咽喉上來了最致命的一記。”

章浣瞪大了眼。

“我至今不能確信，那個時候我媽是清醒的，還是已經(jīng)……那個人斷了氣，我把刀子扔到一邊兒，我們都是一身的血。我媽忽然拿過刀子，在我眼角邊劃了一刀，傷口不淺，但沒有傷到眼睛。”顧秋聲抬手在自己眉下比劃了一下，“我想，至少那個時候，她是清醒的……但是從那以后，她就精神失常了。警察的判斷是她受到侵犯后奮起反抗，在殺死了那個男人之后，精神承受不住殺人的巨大刺激而崩潰，甚至對自己相依為命的親生兒子舉刀相向。沒有人知道我的那一刀。我當(dāng)然更加沒有說出去。最后的結(jié)論是防衛(wèi)過當(dāng)，加上她的精神疾病……后來，她就一直是你上次看到的那樣子了。外公把我接回了家。沒了父母，沒了家，眼睛上蒙著紗布，我不想把它取下來。因為即使睜著眼，我眼前也是一片茫然的黑暗，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看不到光，看不到希望?！?/br>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人。”

【二十四】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人。”顧秋聲微笑起來，手指溫柔地徘徊在喬阮眉眼之間，“那是一個笨笨的、經(jīng)常粗心大意算錯加減法的男孩兒，他有很溫柔的嗓音，他讀書很好聽。他給我讀了很多書，有的我看過，有的沒有，但不管他讀什么，我都喜歡聽。有一天晚上飄著雨絲，風(fēng)很涼，他在陽臺上給我讀郁達夫的，聲音都在輕輕地抖。那篇文章我其實看過，甚至覺得我自己也是一樣‘孤冷得可憐’；可是從那天起什么都不同了，他讀著：‘少年的悲哀，畢竟是易消的殘雪’，我竟然覺得我的悲哀和憂愁漸漸淡了、化了，像是一線光從黑壓壓的天邊透進來，照亮了一片黯淡的世界——我慢慢意識到我喜歡上了隔壁那個溫柔善良的男孩兒。但我總不敢開口同他多說些話，只在心里偷偷喜歡，偷偷想?！?/br>
“那個人就是你?！鳖櫱锫曊f，“那是我對愛情最初、也最美好的印象。即使后來的我仍舊不是個好人——在每一段關(guān)系中，我始終吝嗇于感情的投入，在感情上，我是個徹頭徹尾只知索取不愿付出的貪婪之徒?！?/br>
“正因為如此，我不愿要一段長久而穩(wěn)定的關(guān)系。我交往過許多人，有男有女，他們對我往往都別有所求：金錢、臉面、虛榮……除了你?！鳖櫱锫曇詼厝崾种篙p撫章浣的眉眼，“我知道這樣說很卑鄙，但我不能騙你——起初我只是想找一個老實聽話、不會亂傳流言蜚語的床伴兒。我甚至暗自思量過，何時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才最合適。慢慢地，到后來，我開始知道我非綁住你不可——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毫無保留地愛過我；我渴望被愛，我想要你愛我，一直一直，直到永遠。”

“時至今日，我的想法依然是這樣的自私；所不同的是，我愿意把我的心、我的愛情、我的命運交到你的手上?！鳖櫱锫曌阶≌落降氖郑阶约盒目谫N著，“這里——它充斥著疲憊、冷酷、陰謀、算計，但不太臟——你愿意收下嗎？”

此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