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去的美酒，鄭重其事地登門道謝。

    秦家人丁單薄，仆役寥寥無幾，白日里多在酒館或酒坊幫忙。恰巧秦茉患病，頭暈?zāi)垦?，正由魏紫和丫鬟攙扶上樓，賀祁讓親隨待命，自己則悶聲不響跟在后頭。

    待丫鬟驚覺樓梯口多了位賀公子時(shí)，賀祁笑得平和：“需要幫忙嗎？”

    秦茉暈頭轉(zhuǎn)向，但耳力猶在，低聲問魏紫：“是賀公子？”

    不請自來的家伙聽她問起，大步來到門前，隔著屏風(fēng)，問候一番。

    秦茉險(xiǎn)些以為他要硬闖，還好他再霸道任性，也沒到這程度。

    按理說，普通朋友之間的探望，點(diǎn)到即止為妙。不料次日他再度來訪，還抱了一大堆藥材。

    見秦茉在前院幫忙分揀杏仁，賀祁長眸發(fā)亮，不顧眾人驚詫的目光，徑直向她走去，輕笑道：“秦姑娘可好些了？”

    “有勞公子費(fèi)心，無大礙。”秦茉福了福身。

    賀祁端量她的蒼白面容，嘴唇微勾：“你連生病都這么賞心悅目……看來，病情有好轉(zhuǎn)，本公子今晚睡得著了。”

    這……這是什么鬼話！

    秦茉自認(rèn)心軟，特別受不了甜言蜜語，又不曉得他對(duì)她的追捧，有幾分真，幾分假，幾分調(diào)笑，幾分利益關(guān)系。

    自那之后，她盡可能離賀公子遠(yuǎn)一些。

    讓秦茉頭疼的是，進(jìn)出過院落、踏足過閨房之外的賀祁，似乎沒將自己當(dāng)外人，也很樂意把“賀少東家”的身份當(dāng)回事，隨時(shí)隨地造訪。

    因此，秦茉再也不敢堂而皇之坐上馬車、大模大樣穿過小鎮(zhèn)主道回老宅，而是在清晨或傍晚，匆忙穿街過巷，掩人耳目歸來處理要?jiǎng)?wù)。

    然而，再怎么閃躲，終究有被逮著的時(shí)刻。

    例如今日，賀祁單憑秦茉房間開了窗戶，就斷言她在；而魏紫說是丫鬟收拾完房間忘記關(guān)上。

    魏紫為秦茉的嬸嬸，年長四歲，平日相處更似姐妹，自是懂得秦茉的難處，能擋則擋。

    這一刻，長興酒樓少東家，與青梅酒館掌柜，為“姑娘在不在”的無聊話題，展開激烈討論。

    趁二人東拉西扯，不小心把唇脂涂歪了的秦茉，連忙拭去多余顏色，合上父母留下的黃花梨妝奩，理了理羅裙，步出房間，伺機(jī)而動(dòng)。

    果然，魏紫拗不過賀祁，請他到前廳用茶，讓丫鬟上二樓，看姑娘是否回來了。

    秦茉悄聲下樓，眼神示意丫鬟后，繞到院外，拐入甬道，推開東苑半掩的側(cè)門。

    東苑曾為秦家長房居所，父親建造秦園后，舉家外遷，將此改為客居，作招待遠(yuǎn)親好友之用。

    到了秦茉手里，東苑保持亭榭翼然、花木扶疏、門庭雅潔的景致，的確須費(fèi)不少心思。

    此際為避賀祁，秦茉毫不猶豫進(jìn)了東苑，并囑咐打掃的一名小廝，切莫告知旁人。

    有種“做賊”的錯(cuò)覺。

    這兩日怎么回事？總被奇奇怪怪的人追著跑，先是輕功極高的中年男子，再是賀家公子……

    秦茉踱步于花園中，螓首微垂，滿腹心事，無意細(xì)賞攀援于墻頭的藤蔓月季，也不理會(huì)廊前悠悠傾垂的藤蘿花瀑，更不知自己的雪肌靡顏、步態(tài)依依，已落入旁人視線。

    她駐足于花團(tuán)錦簇的八仙花叢前，見粉蝶翩然，隨手一拈，柔指纖纖，輕輕巧巧，快、準(zhǔn)、穩(wěn)、雅地夾住一只五彩鳳蝶。

    細(xì)看蝶翼花紋片晌，她巧手一抖，放其飛走。彩蝶輾轉(zhuǎn)回到花間，絲毫無損。

    這動(dòng)作，秦茉練了五年之久，從最初不小心抓死蝴蝶，到往后的信手拈來，皆為時(shí)日之功。

    百無聊賴，她左右手同時(shí)半空旋舞，頃刻間，十指間已停留六只振翅欲飛的蝶兒，色彩、大小各異，襯得她的玉手瑩潔無瑕。

    將它們數(shù)盡釋放時(shí)，她于蝶影飛舞轉(zhuǎn)了半圈，正正撞上一道澄明目光。

    疏朗竹影下，一身穿青白道袍的男子，靜然坐在宣石上，右手執(zhí)斑竹管兼毫，左手拿著一個(gè)小小的本子，人如空谷幽蘭，亦似孤山朗月，全身上下，宛若天工雕琢。

    內(nèi)斂溫潤的氣度，大大遮蓋了他容顏的棱角與銳氣。

    長眉墨畫，挺鼻薄唇，清澈透亮的墨眸，帶著坦蕩慧光，看似不經(jīng)意地落在秦茉臉上，如有震悚，又帶欣愉。

    只需一眼，秦茉已認(rèn)得出眼前人。

    蝶翼飛離的顫感從手指尖蔓上心頭，得意之情煙消云散，她心跳一凝——這人不像擅闖，而是得到許可。

    秦茉下意識(shí)回避，又生怕過分，顯得心虛，鎮(zhèn)定地略一頷首，以示招呼，才轉(zhuǎn)身移步。

    “姑娘?！?/br>
    聲音如她記憶中一樣，淡泊清雅。

    男子擱下手中筆和紙，緩緩起身，身材氣場，昂藏而飄逸，讓她記起他沾了水滴的寬肩窄腰，以及肌膚的溫?zé)崤c堅(jiān)實(shí)。

    一夜織起的僥幸與希冀，遭他行近的穩(wěn)健步伐踏碎。

    驚懼之意滲入秦茉眼底，半晌，桃唇輕開慢張，艱難地吐出一句：“公子是何人？何以在此？”

    他一怔過后，唇角揚(yáng)起一抹些微弧度：“姑娘真是貴人善忘?！?/br>
    秦茉正打算裝傻充愣，只見他慢悠悠地從袖口暗袋中摸出一物。

    那是她極其熟悉的如意云頭扣，中間鑲嵌彩貝，日光下潤白泛著七彩，尤為奪目。

    她一貫衣飾精致，尤其偏愛訂做小物件，加上入夏不見外客時(shí)，往往在主腰外罩上紗衫，因而這扣子，不但浣洗衣物丫頭們認(rèn)得，其他人也不陌生。

    真被這家伙撿了？

    她拿？還是不拿？

    拿，等于承認(rèn)昨晚那冒冒失失的姑娘是她；不拿，萬一他以此到處問人，是誰丟的，她臉往哪兒擱？

    “你、你……”她右手抬起，訕訕收回。

    男子見狀，笑得更歡暢了。

    他精致眉眼微垂，柔和眸光投向秦茉。

    她那張麗色無儔的臉，自帶三分嬌俏，三分妍媚，三分清麗，一分疏離。

    煙籠寒水的桃花眸柔情綽態(tài)，隱藏一絲極難捕捉的倔強(qiáng)倨傲，孱弱感很好地覆蓋了清澈冷寂。

    青絲鴉翎，雪肌瑩潤，唇若丹果，窈窕身姿，儀態(tài)裊娜，裙裾翩然，似輕蓮出碧波。明明站姿端莊且透著局促，又莫名有一種無處不嬌媚的意態(tài)。

    男子唇畔笑意舒展，淡淡似疏煙遠(yuǎn)日，彌漫了然之色：“秦姑娘……百聞不如一見?！?/br>
    云淡風(fēng)輕的一句話，使得她心底的震驚一浪疊一浪。

    這人……怎會(huì)認(rèn)得她？他知道她是誰！有何企圖？如若他將昨晚所見道出……后果不堪設(shè)想！

    秦茉憶及先一晚的窘迫，耳根發(fā)燙，壓抑嗓音的顫抖：“你、你……有何要求，不妨直說！這小玩意，必須還我！”

    男子聞言錯(cuò)愕，遲疑片刻后，突然失笑：“姑娘認(rèn)定，我以此相挾？”

    他笑容純凈，不含一丁點(diǎn)雜質(zhì)，倒顯得她多想了。

    秦茉半邊身子涼沁沁，半邊身子火辣辣，兩頰驚怯中添了幾絲羞赧：“不然？”

    “也罷，”男子眉頭一揚(yáng)，薄唇輕啟，“既然姑娘主動(dòng)開口相詢……”

    他邊說邊往前踏出半步，溫聲道出下半句。

    “容某有個(gè)不情之請?！?/br>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