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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一日,在那往后的某一日——皇上會不會同我一起再來這里?那時候瓢潑的雨水澆在我當(dāng)頭,沈山山急急要拉我走、勸我避,我卻困頓在雨中,望著瓢潑大雨里烏蒙不清的對岸,只感周身冰冷雨水亦可燒心撓肺,曳衣徐行中不住哽咽卻咽不下的,是滿腔的悲。我那時想,這雨也磅礴,不知會否變成秋汛叫淮南發(fā)起大水,若真到那時,尚書房里折子堆起來可比山高,大約又能叫皇上幾夜的不睡,那么他只影投在大殿窗紗上,身旁孤明的獨盞能在宮中燃上整晚,他該是會多疲累。可那刻我卻忽又想起,彼時的宮中哪兒會有什么獨盞孤明、只人片影——那立后的國宴上當(dāng)是喜宴紅燭和百官奉吉,皇室宗親小皇叔六王爺在,定安侯、亭山府能在,我大哥會在的,就連我爹欽國公稹太傅也都在——這些同我糾纏了親緣恩義的一個個人,他們按了禮制都是要敬那皇后一杯喜酒佳釀,道一聲白頭偕老的,單是這一念想就慪得我冰風(fēng)冷雨里眼眶熱燙直抹臉,抹不盡的水亦再分不清楚是雨還是淚。我那時想告訴沈山山,能不能不要再拉我,能不能不要再勸我,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先靜靜,可卻在凄風(fēng)中哽咽到一句話也說不出,看著眼前大雨中只有個他只身立著任我拖拽,就還更哭得厲害起來。也是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過去從不是真能看得開,我只是躲罷了,我只是躲得心平氣和理所應(yīng)當(dāng),好似只要我盡力不去想那所有避無可避的事情就真避得過似的,就好似今后所有人都各享天倫,而我這輩子就當(dāng)真一次也不會辛酸難過似的。我知道皇上留了我與沈山山的官職掛印,大約是真的愿意讓我走的。他知道沈山山是怎樣待我,他知道我終有一日一定難過,他總想讓我和沈山山一起走了也就是了。可我不想走,我想回京,我想回京!我還想進宮去見他!那時的雨是真的大,大到已快看不清江面,更別說對岸究竟前路何在。我只覺眼前皆是模糊,是哭,是淚,我怕我的一生終于要開始一邊狠心一邊悔。沈山山大叫我快走吧,他把身上袍子胡亂裹在我頭上遮雨,擋住我的眼前終于叫那些原本模糊的更歸為一片黑暗,黑暗中我一把拉住他手臂,說:“沈山山,等你往后也成了親,你不要忘了找我吃酒,你不要忘了尋我買書,你不要……你不要忘了我?!?/br>當(dāng)時我手中沈山山胳膊一震,他忽而掙開我撥開我面前布衣,捧著我的臉把我眼睫的雨水擦干,在那瞬時的清明中,我可算是看清了他的臉。他的臉真好看,同我往后多年來每每夢見的都一模一樣好看,可短暫的清明后,那張臉卻再度被雨水模糊,終至看不清楚。我記得沈山山那時拍過我腦袋,顫著聲兒笑我,笑我說什么胡話,而現(xiàn)今想起來,那些也果真是胡話。江風(fēng)漸漸大起來,船上隨從買來了吃食,我倒只想依在皇上肩上賴一會兒,順手也就端起昨夜沒喝完的冷酒,而皇上坐在我旁邊兒則又開始擺弄起他的魚竿兒,說起昨日雖未成,可今日卻定要將魚釣起來給我吃。他是個想做什么就一定得做成的人,從來從來都是。如此看著他認(rèn)認(rèn)真真莊莊重重地忙活上了,我也真覺得心滿意足,因為我知道他既是這么說了,則無論如何,他今兒一定能讓我吃上魚。喝下一口手中的酒,我抱著皇上的胳膊睡眼惺忪中遙遙再瞧去江上,只見彼岸薄霧浩渺于日光之中,霧后依稀有連綿遠(yuǎn)山涂了青黛,卻分不清形容,隱隱約約地遠(yuǎn)看著,大概是高高低低、此起彼伏、各色各異,竟也似極了這世上或?qū)ひ捯捇蛸艂赭汪u的一個個人影。小時候我記事兒晚,大約四五歲前的都不大有印象。此生我最初最初的記憶,是我娘有一回抱我上智武峰拜廟子的時候。那時小輩方傳起我爹要反,我不懂那反是什么意思,也不在乎。我只在乎好玩兒的,開心的,我只在乎我娘,我只在乎我。那時應(yīng)是個草長鶯飛的春日,寺中煙云含水,是才下過一陣雨,以致我撒丫子跑在后山石板上還被青苔滑了一跤摔在地上,可摔得疼不疼我是忘了。但大約不疼,因我又轱轆爬起來繼續(xù)往前跑。跑過了叢林拂開了樹梢,我眼前陽光零零散散往下灑,我抬了小手按下眼前一叢紅珠簇起的枝花,霎時間,遙遙處,一片青黛遠(yuǎn)山忽迎著晨光薄霧出現(xiàn)我眼前,叫我一時心生向往。我那時想,要是我在那邊兒的山上就好了,那邊兒的山定比我這邊兒的山有意思多了。可如今想起來,那時候瞧見的山,和我眼下對岸那山的景致實則也差不多。嗐,大約世間所有的山景致都類似,只是人見了山的第一時候總要憂懼著此山高是不高、險是不險,會去肖想那山里應(yīng)有幾多美景、幾多崎嶇、幾多寒涼罷了。就算是行至山中了,立于山腰又總企盼山頂大約更好,可多時候走到山頂了又終覺得累,雖見群山起伏,卻亦會流連山腳小路平順?biāo)煽臁?/br>可山卻只是山罷了。過去一年年來我因公因私行過多少座山,攀過多少座丘,時時總會期望自己不在此山而在彼山,可也是近年才慢慢兒釋然,心覺大約我這方瞧去他山景色美,人家那邊兒瞧過來,多半也覺得我這山上花兒開得好,故又何必在山羨山,何必見山望山。“冷么?”身邊兒皇上擺好了魚竿子,解下他袍子披在我身上,又執(zhí)起我手來替我搓了搓。我回神來搖搖頭,穩(wěn)穩(wěn)地一手拉了他,一手執(zhí)著酒,想著往后興許我能不再叫他皇上,皇上聽起來太生分了。我應(yīng)該可以叫他平巒的。平巒是他的表字兒,這表字兒還是我爹替他起的,也不知至今有沒有人真敢這么叫他,叫他平巒,平巒。日頭更高一些了,江上薄霧漸漸被照淡,遠(yuǎn)岸青山也照影在來路的江水里。晨風(fēng)更起,微微寒涼,遠(yuǎn)處山色在波光霧氣中搖影明滅,似有似無。竟似畫里少年。【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