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水面輕輕掠過，茶盅里的自己就碎了，蕩成一圈又一圈漣漪。敖欽扯著嘴角搖頭：“不曾。從來都不曾。”

他不解，滿滿的疑惑都寫在干凈如白紙的眉宇間。

敖欽托著茶盅，指尖沿著刺燙的瓷片摩挲：“因?yàn)槭冀K不曾，所以才始終渴求?！?/br>
“會得償所愿的吧？”他傻傻安慰。

哈，你呀你，明明有著那般智慧心地那般剔透，如同明鏡一般，迷糊起來卻又是蠢得不可方物。小道士，我告訴你，世事若是如此簡單，紅塵若是如此通透，幽冥鬼府早已不在，忘川之水早已不存。

傻道士。敖欽在心里嗤笑。欲望如此易與便不是欲望，喜愛的總想得到，得到的總想獨(dú)占，獨(dú)占的總想永恒，無邊無際，無休無止。便如情愛，自共一餐飯菜，到同一席枕榻，至偕萬世白首。永無止境。

如若、如若……如若貪念終有盡頭，上蒼憐憫，灰飛煙滅時(shí)許我一個(gè)妄求：“我愿……我愿……我愿……”

他轉(zhuǎn)眼深深看那梨花，皎如月光，潔如浮云，記起當(dāng)年收得的一紙短箋。一如這梨花般素白的紙，一如這烏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細(xì)細(xì)一小卷系在鶴爪下，展開不過寥寥兩行，筆畫勾連，欲說還休：愿與君纏綿，至死方休。

短短九字，焚了一顆傲視眾生的心。

“呵呵……這才是癡妄?！辈杷驯M，瓷白的杯底堪堪照出一張模糊的面孔，上挑的眉梢上勾的嘴角，唯有眼底一片荒蕪，“道長至今還客套地稱我‘公子’呢?！?/br>
他方才輕輕喚一聲“阿漆”，好親密。

小道士失措：“那該如何……”

“敖欽?！彼托?，低聲教他，溫柔得幾乎快化開，“叫我敖欽。”

于是他端端正正拱手：“貧道道號無涯。”

敖欽支著下巴：“小道士?！?/br>
道者吶吶地要糾正。

他又喚：“小道士?！?/br>
“小道士、小道士、小道士……”喋喋不休地重復(fù)又重復(fù)，絲毫不給他插嘴的余地，直到他抿起嘴無奈放棄。敖欽斬釘截鐵，“我就叫你小道士?！鄙窬鹂谟裱?，不容絲毫忤逆。

離開時(shí)，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梨花間停著一只蝶，雙翅是罕見的雪白，不見一點(diǎn)雜色，混在花朵間，一晃眼，便也將它當(dāng)做了花。

許是察覺了兩人的視線，它扇扇翅膀翩翩飛離，身姿清雅，亦如落花。

小道士看得發(fā)愣，險(xiǎn)險(xiǎn)被門檻絆倒，敖欽好心扶他，趁勢拉過他的手腕：“我?guī)闳ハ乱粋€(gè)地方?！卑缘狼倚U橫。

退到來時(shí)的岔道口，他以為要向前，步子還未邁出去，他又輕輕來攬他的肩，不著痕跡將他帶往右邊的青石小路。

看似漫無目的，原來，他早就都已想好。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覺日落西山，幾番輾轉(zhuǎn)，晚霞滿天時(shí)，剛好又回到拱橋邊。敖欽拉著道者的手引他上橋。到得橋中央，橋底波光粼粼，正被夕陽鍍成滿河燦金。便就停下腳步探頭看，河水清澈，飄飄蕩蕩的落花間逍逍遙遙游弋幾尾錦鯉，優(yōu)哉游哉的錦鯉間歪歪扭扭倒映兩張看不清面貌的臉。

“可比橫沖直撞到處尋人自在？”他轉(zhuǎn)過身，背靠結(jié)實(shí)的石欄，扭頭看小道士白凈的面孔被紅霞映作嫣紅。

“嗯?！彼唪龅卮瓜履槪路鸷茸砹司?，耳根后火燒云般紅了一片。

敖欽就伸手捉他被風(fēng)吹散的發(fā)，繞在指間一匝又一匝：“那就歇幾天吧，遲幾日再走不是更好？”

固執(zhí)的道士，搖頭搖得這般果決：“不了，一個(gè)月足夠?！?/br>
你就那么迫不及待，你就那么愛他！

手指用力，比琴弦更細(xì)的發(fā)絲扯斷在手里，白皙的指被勒出紅線般的痕，手掌才方攤開，斷發(fā)就被風(fēng)吹得不見。

不愿看他稚子般單純無瑕的臉，眉目太清澈眼神太坦白，一無所知得讓人心口發(fā)痛。敖欽把視線調(diào)往遠(yuǎn)處，金烏半沉，高高的降魔塔直入云霄：“尋到他之后，你想做什么？”

小道士一徑望著晚霞出神，單薄的道袍被晚風(fēng)吹起：“他想做什么，我便做什么?！?/br>
余暉太體貼，站在他身側(cè)看，自光潔飽滿的額頭到高高揚(yáng)起的下巴，金色的光芒恰好繪成一線，起伏有致，圓潤舒展。

“呵……”敖欽只想把嘴角扯得更高、更高、更高，回首看水中自己的倒影，“小道士，河中錦鯉共有幾尾？”

道者回神，目光落至水面，碧波蕩漾間鎮(zhèn)靜地答：“一如河上之落花?！?/br>
“河上落花共有幾瓣？”

“一如河畔之垂柳?！?/br>
“河畔垂柳呢？共有幾葉？”

“一如河中之錦鯉。”

“蠢道士。”望著水中的他，敖欽喃喃地罵，“我第一次問你，你就已經(jīng)想好?！?/br>
“是。”出家人不打誑語，道者承認(rèn)得干脆。

敖欽霍然大步離開，長長的衣袖在半空散開，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不及提防的道者先是驚訝，繼而趕緊追去：“等等……”

相差一個(gè)腳步的距離，他剎那回身，他瞬間失措，衣袖翻飛，他將他牢牢擁在懷間。

“一次，只此一次。”無視道者的掙扎，將下巴埋在他的肩頭，敖欽眼望前方，暮色四合，重重亭臺樓閣后，降魔塔默然無聲。

還是這么瘦弱，用力按在懷里還唯恐抱得不夠緊，想要收緊臂膀卻唯恐折了他纖細(xì)的腰。

小道士，其實(shí)你早已想好，錦鯉如落花，落花如垂柳，垂柳如錦鯉。可是你不說，你總裝模作樣擺開卦片指指點(diǎn)點(diǎn)，然后抬頭淡淡回我一句：“貧道認(rèn)輸。”晶亮的眼瞳一絲不茍地照射出兩個(gè)趾高氣昂的我?？次覔P(yáng)長而去的背影，你一定在心里偷笑，縱然叫我拿走一枚你或許要賴以果腹的銅板。

一次又一次，整整齊齊擺放在矮幾上的銅板積下足足二十有余，堆成一列小心翼翼擺放整齊，然后用手指一推，“嘩啦啦”灑了一地。收拾完了重新來過，堆起又推翻，凡間牙還沒長齊的孩子都不愿玩如此乏味無趣的游戲，于藐視眾生的神君，卻成了一種樂此不疲的迷戀，一如翻來覆去的那三個(gè)問題。

“河中的錦鯉共有……”

“貧道認(rèn)輸?！?/br>
“河上的落花……”

“施主你贏了?！?/br>
“河畔……”

“給你，走吧?！?/br>
一日復(fù)一日，他不可自拔，他冷眼旁觀，隨后終于厭倦。溫文的道者一把抓起攤上所有銅板連同卦片一起遞到他眼前，銳利的視線戳破他莫名而起的洋洋得意：“施主，貧道明日便收拾行裝出城，所謂賭約，就到此為止吧?！?/br>
初見以來，他說得最長的一句話。

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