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家主人看過好些，尋常套路早膩了，不知可有新來的？”

    “新來的？有！”店主人笑瞇瞇，“只是行有行規(guī)，小郎君想必知曉……”

    “尋舞鶴的么？我家就是！”

    這時，一個聲音插進(jìn)來，我轉(zhuǎn)頭看去，只見是個高個子的青年，生得濃眉大眼，甚是精神。

    店主人拉下臉。

    不待他開口，青年拉著我就往別處走：“郎君隨我來，要什么樣的鶴舞都有，我給你看！”

    他腳步甚快，未多時，拐進(jìn)巷子里，將店主人的咒罵聲甩得遠(yuǎn)遠(yuǎn)。

    待終于停下的時候，他看著我，神色高興又激動，“霓生，我就知你會來！”說著，他眼圈一紅，竟似要哽咽起來。

    我雖氣他還是這樣鹵莽，但此時看著他，也沒有了脾氣。我怕他果真會哭出來，忙拍拍他的肩頭，像從前一樣安慰道，“好了，阿麟，好了……”

    曹麟，是祖父的護(hù)衛(wèi)曹叔的兒子，也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

    祖父走南闖北，自然難免遇到些危險的事。不過云氏乃雜家集大成者，祖?zhèn)鞯谋臼吕?，除了外人所知的謀略奇術(shù)，旁門左道，還自有一套武藝。其中內(nèi)涵也甚雜，從防身格斗之技到潛行窺私偷雞摸狗無所不包。祖父自幼研習(xí)，頗為精進(jìn)，我曾見過他一人對陣幾個壯漢毫發(fā)無傷。

    我身上的本事，亦是祖父所授。他說云氏的技藝本是傳男不傳女，但他的兒孫里只剩下我一人，也只好教我。且女子比男子易受欺負(fù)，須得悍一些才好自保。我雖不知曉為何有祖父在還要自保，但覺得習(xí)武有意思得很，甚是著迷，各類本事皆學(xué)得利落。

    不過祖父告誡過我，這些功夫自己知曉就好，不可隨便示人。云氏乃是以學(xué)問見長，武藝與其他的旁門左道一般，不過輔佐，不足為外人道。用他的話說，云氏子弟若是遇到腦子都對付不了的事，那么定然是時運(yùn)到頭了，掙扎也無用。

    所以，他年輕時一向獨(dú)來獨(dú)往，從不必護(hù)衛(wèi)。

    直到他遇到曹叔。

    曹叔名賢，據(jù)說原是個干江洋勾當(dāng)?shù)摹Ｒ淮?，他被人黑吃黑重傷，扔在江里，祖父剛好路過，將他救起。祖父通曉醫(yī)術(shù)，當(dāng)年周游天下，除了問卜作讖之外，他也時常為人看病，內(nèi)外兼修，技藝高超。祖父給曹叔療傷，將他從黃泉路上拉了回來。痊愈之后，曹叔死纏爛打不走，甘愿為仆，執(zhí)意要留在祖父身邊。

    祖父被他纏得無法，剛好又覺得自己身邊無人挑擔(dān)做飯倒水打雜甚為不便，便勉為其難，將曹叔收了下來。

    在我的記憶里，曹叔白白凈凈，總是一派斯文。然而做事勤快，一絲不茍，打起架來也頗為厲害。遇到尋常小賊，他一人足以對付，不須祖父出手。

    我記得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吳地的山間。那伙山賊來得太多，連祖父也沒法安然旁觀，只得出手。他要我好好呆在馬車上，不可出去，但一個山賊想來擄我。我拿著匕首，一個翻身就刺進(jìn)了他的脖子。我至今記得腥熱的鮮血噴在臉上時的感覺，那人瞪著眼睛，在地上掙扎到死也沒有瞑目。

    我十分理解公子征伐之后，為何好一陣子沒有再去碰他的刀劍，因?yàn)槲夷菚r比他還要難受。接連好幾日，我都在噩夢中度過。好幾次，我在夢中被祖父叫醒，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不過自前朝喪亂以來，流寇遍地，我并沒有許多時日后怕，遇了幾次打劫之后，我再也沒了噩夢。我仍記得曹叔那時對我說的話，他說，人一旦拿起了刀，便再無回頭之路。

    我覺得此言甚有水準(zhǔn)，曾與曹麟分享。他不以為然，說那是他父親從一個殺豬的嘴里聽說的。

    曹麟大我兩歲，在我來到祖父身邊的時候，他和曹叔就已經(jīng)在了。雖說他二人是父子，但我從未見過曹麟的母親，只聽說他其實(shí)是曹叔撿來的。

    我覺得這應(yīng)該是真相，因?yàn)椴苁迥前闼刮模蜒陨僬Z，怎么看也不像會生出曹麟這樣的話癆。

    他鄉(xiāng)遇故人，我自是也欣喜不已。

    “曹叔在何處？”我問曹麟，“阿白呢？”

    曹麟把眼淚擦干凈，道：“阿白就在屋里，我父親還在成都?！彼f著，吸了吸鼻子，“我?guī)习兹セ茨辖o先生看，不料到了淮南，鄉(xiāng)人說先生已經(jīng)故去，你下了獄，被賣來了雒陽，我就趕緊來尋你。”

    原來如此。

    我問：“是曹叔讓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偷跑來的。”曹麟說著，可憐兮兮，“霓生，我想你們了。”

    我看著他，心中感慨萬千。

    *****

    曹麟說的先生，就是祖父。而阿白，則是曹叔養(yǎng)的鶴。

    祖父博學(xué)多才，在裝神弄鬼方面可謂天賦異稟。他曾告訴我，算卦問卜，其數(shù)不出周易。這行干得好的人，不過精于察言觀色，總比別人多想一路。而作讖，則如登高望遠(yuǎn)，經(jīng)天緯地，以測局勢之變。比起滔滔不絕地講道理，人們總是更愿意相信鬼神天命，如果你不想多說又想教人信服，那便假托天意，往往有奇效。

    他當(dāng)年走上這邪路，亦出于偶然。

    那是他年輕四處周游的時候，時常為盤纏發(fā)愁。不過云氏的那種本事，普通人用不著，他只有時不時地去做為人看家護(hù)院之類的短工，湊點(diǎn)飯錢。有一回，他在離家千里之外的地方又花光了盤纏。正發(fā)愁之時，當(dāng)?shù)馗珊?，打了十幾口井也不見有水。祖父學(xué)過水經(jīng)，勘查一番之后，對鄉(xiāng)人說他知道何處有水。鄉(xiāng)人將信將疑，按照祖父所言去打井，果然有了泉水。鄉(xiāng)人們大喜，問祖父如何得知，祖父如實(shí)以告，鄉(xiāng)人不信，說他們也去找了通讀水經(jīng)的博士尋水，一無所獲，祖父一個年輕書生，豈有這般本事。祖父只好說，此乃他夜觀天象所得。鄉(xiāng)人們聞言，即心悅誠服，不但給祖父送了許多食物，還給了他盤纏。祖父受此啟發(fā)，日后再遇到窘境，便如法炮制，漸漸聲名鵲起，因有人贊他“璇璣窺天”，有了璇璣先生的名號。

    祖父是個心思活泛的人，名利相連，他一心想著重振云氏家底，自然沒有不用的道理。他深知常人的心思，對仙道神佛之類神神化化之事最易著迷，廟觀之屬，更是斂財寶地。

    起初，他也不過看看水旱，測測風(fēng)水。后來，時局漸漸動蕩，貴人們時常擔(dān)憂命數(shù)，熱衷起求神算卦，祖父的讖緯之術(shù)也大行其道。再后來，天下大亂，諸侯們更是在意天命，廝殺之余，喜歡去聽方士異人的高見。祖父游走于各個山頭之間，靠作讖收取重金，如魚得水。

    據(jù)他說，他得到酬勞最多的一次，就是那時剛剛以荊州刺史之身起事的高祖所賜。祖父說，高祖雖不是諸侯中最強(qiáng)的，但以他數(shù)場征伐的所見，謀略最為出色，且識人善任，可謂梟雄。不過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