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往桌上重重一放。

“她剛二十七，怎么了？”他聲音發(fā)寒，冷冷地掃視一圈。

他面向剛才最先說話的表姨，譏笑道：“你鄰居家的姑娘沒嫁人，倒是把你給急壞了啊，要不你趕緊替她嫁得了？”

這一發(fā)言讓一圈人大驚失色，陳錦蓉率先摔了筷子尖著嗓子罵他：“方亦慈你怎么跟你表姨說話呢！你現(xiàn)在長能耐學會目無尊長了是嗎？！”

“媽……”方憶寧想起身攔她。

方亦慈莞爾一笑，不慌不忙道：“媽，我不僅目無尊長，我還有辱門楣呢，你是第一天知道嗎？”他緩緩站起來，把酒杯重新倒?jié)M，舉到飯桌中間面對所有親戚，“今天我也要敬大家一杯，你們大熱天的還要看熱鬧不容易，所以我得滿足各位。不知道我爸媽有沒有告訴你們——我的‘病’依然沒治好，我到現(xiàn)在也還是只喜歡男人?！?/br>
方鴻和陳錦蓉面如死灰地看他喝干了整杯酒。

訂婚宴的風頭讓方亦慈搶得一干二凈。

等宴席徹底散了，陳錦蓉坐在一片狼藉的飯桌前啼哭，盡全力釋放著情緒上的激動。她一邊哭一邊自言自語：“我上輩子到底造了什么孽啊，這輩子生了個不孝的畜生出來……”

方亦慈正坐在沙發(fā)上玩著手機，隨口回了她一句：“說的就跟你這輩子少造孽了似的。”

方鴻從廚房里出來朝方亦慈怒吼道：“你給我閉嘴！”

方亦慈不屑一顧地聳肩，繼續(xù)玩手機。屋子里只剩下陳錦蓉鬼哭狼嚎的聲音，方憶寧半開著自己房間的門，朝沙發(fā)這邊輕輕喚道：“方方，幫jiejie拿一下噴壺好不好？”

方亦慈聽話地拿過去，一把被方憶寧拉進了房間。

“方方，你不要氣爸媽了，他們年紀越來越大，心臟經(jīng)不起折騰。”

方亦慈聽著她泉水般清脆的聲音，身上的戾氣消了大半，便只悶悶地“嗯”了一聲。

方憶寧聲音溫柔：“你也不要跟親戚們亂開玩笑，他們指不定會亂傳你閑話的?！?/br>
“我沒開玩笑啊，職業(yè)不分高低貴賤?！狈揭啻仍诖驳倪吘壸聛?，理直氣壯地說：“我確實每天都在被男人嫖，免費的那種?！?/br>
方憶寧無奈地笑，“好啦好啦，知道你交了男朋友，但不要這么張揚嘛?！?/br>
“哪張揚了，我要是真想沖你顯擺，我就得這樣——”方亦慈說著，解開自己襯衫的扣子，捏著領(lǐng)口朝外輕扯，露出大片光潔的皮膚。從鎖骨到胸口，再往下延伸到被衣料遮擋的腹部，都遍布著樹莓色深淺不一的吻痕。

方憶寧憂心忡忡：“你是被人打了嗎？”

方亦慈得意洋洋：“不，我男朋友可疼我了。”

見他一臉幸福還不失蕩漾的表情，方憶寧算是放心了下來，接著又問他：“為什么不讓我見見他??？”

方亦慈系著扣子，警惕地回答：“你倆可不能見面。”他站起來走到方憶寧跟前，捧起她的臉，對著那雙秋水盈盈的眼睛說：“我的仙女寧寧這么漂亮，要是被他看上了可怎么辦？”

方憶寧一下子被他逗笑了。

“我去給他打個電話，你也早點睡。”方亦慈摸著她柔順亮麗的長發(fā)，又輕輕掐了下她軟軟的臉才走。

他回了自己房間，把門緊緊地鎖上了。

屋子明顯是不久前剛被人精心打掃過，床上的被子還散發(fā)著被陽光烘烤過的味道。他躺下去撥通了那個熟悉的電話，沒等幾秒就被接通了。

“方亦慈?！?/br>
那個成熟性｀感的聲音帶了點倦意，咬字清晰，聽得方亦慈渾身都放松了下來。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多了，魏如楓單獨在家時習慣十點半就睡覺，這個時間恐怕是把人給吵醒了。

“您剛才睡了嗎？”

“沒呢?！彪娫捓锏穆曇魷厝嵊值统?，像是要在冬天的壁爐旁講述著古老的故事，“我在等你電話，睡不著?！?/br>
方亦慈心臟里最尖銳的部分開始柔軟了下來，仿佛有一顆草莓味的棉花糖正在胸腔里漸漸膨脹，連骨架都纏上了軟綿綿的糖絲。

想聽他聲音的時候，對方也在等待著自己。

仿佛心跳和呼吸都在同一頻率。

“我跟您說哦，”方亦慈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上揚半個調(diào)，“今天我看到家里的一株仙人掌居然開花啦。”

53.

二十七年前的產(chǎn)房門口，方鴻坐在長椅上愁眉苦臉地抽煙。

他小姨子過來拍他肩膀道：“哎呀，生女孩兒好！姑娘家聽話，好養(yǎng)活?！?/br>
方鴻沉默不語地抽完小半包煙，在尼古丁作用都消失殆盡后終于接受了嬰兒不是男孩的事實。他寫在新華字典內(nèi)頁上的那十幾個男孩名全都作廢，沒多久別人問他女兒叫什么，便隨口取了三個字：方憶寧。

方憶寧從小就對父母言聽計從，本來就生得漂亮，再加上乖巧懂事，是讓街坊鄰居們都羨慕的小棉襖。方鴻和陳錦蓉當然感到得意開心，但開心過后想起來這是個女兒，他們心里總歸有點不知足的缺憾。

“寧寧哪都好，要是個男孩就更好了?！狈进櫩偸遣唤?jīng)意地在家提起，陳錦蓉先是數(shù)落他別亂說，后來這種話聽多了，她心里也有點搖擺不定。

直到某一天，方鴻突然對陳錦蓉說：“欸，你記得我有個表哥吧，我聽說他在公安局升職了，權(quán)限還挺大的?！?/br>
“怎么了？”

方鴻說：“我打聽了一下，現(xiàn)在要想生二胎，只要咱倆其中一人是農(nóng)村戶口就行?！?/br>
陳錦蓉愣了，“這城市戶口還能轉(zhuǎn)到農(nóng)村的？”

“找個關(guān)系硬點的人在背后辦事就行，我問過了，主要是派出所和公安局那邊難辦，這不正好家里現(xiàn)在有個能幫忙的了么?！?/br>
當天晚上，陳錦蓉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光琢磨這件事了。

轉(zhuǎn)天早上倆人認真地合計了一下，做出了轉(zhuǎn)戶口的決定。

“非轉(zhuǎn)農(nóng)”這件事在戶籍管理上沒有任何政策依據(jù)，也就是說這片灰色地帶上存在的都是人為干預。方鴻和陳錦蓉倆人前前后后托了幾十層的關(guān)系，拿著折騰了兩年，靠公安局里親戚的暗中幫助，最終才成功遷了戶口。

沒過多久，第二個也申請了下來。

為了二胎生出個男孩，夫妻倆這次可是不敢掉以輕心地做了很多功課，什么丈夫多吃酸性食物，妻子多吃堿性食物；要在接近排卵期時同房，提前用蘇打水清理陰｀道；屋內(nèi)溫度調(diào)高些等等。懷胎四十周，夫妻倆人把那膨脹的肚子當作未來人生的希望——終于在生產(chǎn)那天，他們念叨著“功夫不負有心人”，看著新生兒喜極而泣。

他們的人生仿佛就這樣圓滿了。

第一件事就是給這寶貝兒子取名字。

方鴻重新翻開了那本積灰?guī)啄甑淖值?，在?nèi)頁上挑了一個名字對陳錦蓉說道：“就這個吧，聽說是誰寫給沈從文的?！?/br>
陳錦蓉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見到下面有一行方鴻標注的小字：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