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來，便自然而然地拐到唐玄翊身上。

“……大師兄想要的太多，但他最開始的確真心對我好。”唐青崖單手托腮，講起很久遠(yuǎn)的事，“我年紀(jì)小的時候不喜歡練武，他遷就著，說不喜歡就不練……那時他還沒那么多彎彎繞繞，只是隨我而已。后來我爹知道后，將大師兄落了個‘管教不嚴(yán)’的罪名，在刑堂的靜室面壁整整三個月。一般弟子不入刑堂，這是很嚴(yán)厲的懲罰了……也不知道爹哪來這么大的氣性，大約還是恨鐵不成鋼，又舍不得罰我。

“大師兄那時還未及冠，心高氣傲，受不了這般折辱。后來門中有人看他不順眼的，私下里頗有微詞，說他巴結(jié)少主。這話傳到他耳朵里……之后就越發(fā)孤僻，冷面冷心，也同我疏遠(yuǎn)了。雖說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他落得如今，倒是情理之中——后來我想，大概他是對此事耿耿于懷。”

好似所有的記恨都起源于很不可思議的小事，然后兀自埋在心底發(fā)酵，膨脹得越來越厲害，一發(fā)不可收拾……人性本就如此，記仇不記好。

蘇錦問：“他對你下如此狠手，你竟不恨他？”

“恨……自然也恨的。但總覺得一報還一報，左右挨了他不少戒尺，也受了他不少恩惠。大師姐同他一母雙生，受他牽連落了病根，后來又被他灌了藥，至今不能離開寒潭半步，卻覺得他可憐?！碧魄嘌螺p聲道，“算來算去的，怎么算得清呢？”

“挨了戒尺能抵消這次算計(jì)你父親的過錯？”

唐青崖彈了蘇錦腦門一下，道：“知道你心里有氣，只是如今事情都過去了，人得往前看——我若殺了他，毒就能解么?！?/br>
他說得平淡無奇，蘇錦正扣著他脈門，垂眼思慮許久，末了狀似發(fā)誓道：“我不問你能不能好——索性不過最壞的打算，你今后若是個平常人，為師父沉冤昭雪之后，回到此處，我陪你一輩子便是?！?/br>
唐青崖想了想，笑道：“蠢貨?！?/br>
他聽了這話，竟覺得就算僥幸解了毒，日后平庸地過一生，已經(jīng)得償所愿。若是解不了毒，蘇錦能陪自己個百日之久，倒也不算太虧。

只是歲月靜好終究為假相。這日唐白羽與唐紅竹拜訪，號稱制出了解藥，見蘇錦一臉茫然，唐白羽接了唐青崖一個無可奈何的眼神，把來龍去脈一一說與他聽。

“所以，由于那無藥可解的毒，你暫時內(nèi)力盡失、虛弱無比，成了個廢人？”

蘇錦話音剛落，伸出手頗有先見之明地接住了唐青崖扔過來毫無威脅力的枕頭，把最后兩個音節(jié)咬得字正腔圓。

狹窄的房間內(nèi)聚集著好幾個人，唐白羽惆悵地坐在一旁，而紅竹忐忑不安地遞過去一枚藥丸，道：“我照醫(yī)理配的，雖說七夜奈何解藥方子失傳了，但制法和效用求穩(wěn)，并非發(fā)作迅速的虎狼藥，應(yīng)當(dāng)……會有所緩解?！?/br>
唐青崖被唐玄翊暗算了這么一下，萬念俱灰好幾天，如今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二話不說拿來就水吞下。

饒是他有了心理準(zhǔn)備，仍舊被那味道惡心了須臾。

臉色由青到白地轉(zhuǎn)了一圈，他方才咽下去，紅竹又唯恐天下不亂地補(bǔ)充道：“就算我瞎貓碰上死耗子把七夜奈何解了，你的內(nèi)力和一身武功也回不來……小師兄，我丑話說在前頭，這不是仙丹，你能撿回一條小命已經(jīng)阿彌陀佛了?！?/br>
唐青崖瞪了她一眼，言簡意賅道：“閉嘴。”

紅竹放心不下，臨走前拉過蘇錦如此這般地絮叨一通，這才和白羽離開了竹苑。蘇錦送他們到外間，夜里的雪化了，江水潺潺。

“你現(xiàn)在知道我的事。”唐青崖攏著厚重的披風(fēng)，他比不得以前，往灰色單衣的蘇錦旁邊一戳，幾乎是兩個季節(jié)的裝扮，“差不多也該說點(diǎn)自己的了吧。”

蘇錦疑惑地看向他，唐青崖卻不語，遞過去一個眼神，把“等價交換”傳達(dá)得淋漓盡致。

“咳咳……我是偷跑的?！?/br>
無比艱難地開了個頭，后面的便好說的多了。

唐青崖剛走時，蘇錦失魂落魄好幾日，被程九歌語言暴力了一次，好容易緩過來。

眼看成都的事該知道的都知道，其余的牽掛也處理到位，三人即刻成行，往洛陽去，計(jì)劃從高若谷那處得知一星半點(diǎn)關(guān)于那殘破不堪的的線索。

鳴泉山莊乃一處皇商的府邸，又因與洛陽的父母官交好，山莊生意遍布全國，還有不少商戶的東西被選為貢品，如今分外春風(fēng)得意。

高若谷此人很是奇怪，年逾古稀，有人說他武功高強(qiáng)，又有人說他智計(jì)無雙。也因?yàn)橛兴淖?zhèn)，鳴泉山莊才越做越大。

至于高若谷如何結(jié)交冉秋這類前任的大內(nèi)高手，又如何在謝凌與鳴泉山莊不共戴天后依然同他保持聯(lián)系，卻不得而知了。

蘇錦一路乖巧得很，雖不多話，但程九歌說什么他便照做。表面悄無聲息，內(nèi)心卻無一刻不再想著逃跑。

抵達(dá)漢中之時，他們?nèi)胱∫患铱蜅！?/br>
人多而雜的黃昏，天氣又冷，辛辣的酒和篝火給了客棧中歇腳的各位一個夜談的契機(jī)，秦?zé)o端歇得早，程九歌對蘇錦放松了警惕，見他聽那些商販聊著五湖四海的奇聞入神，叮囑了兩句，便也上樓歇了。

待到他們二人再沒動靜，蘇錦把凌霄劍一背，留下張字條，連夜跑了。

他跌跌撞撞回了渝州，又四處打聽如何去到三合鎮(zhèn)。當(dāng)真是風(fēng)塵仆仆、披星戴月，還忍受了蜀地夜間陰寒，終于得以見到唐青崖。

聽到此處，唐青崖額角抽痛，幾乎可以預(yù)見被泰山大人興師問罪的情景。

可對方說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見蘇錦始終一副并未意識到錯誤的表情，換了個溫和些的語氣問：“你小師叔知道你來了我這兒嗎？”

“我寫了來找你，讓他如果需要，傳信過來就是?！碧K錦拉過唐青崖冰冷的手，自然而然地捂在了自己懷里，“你送我那只肥鳥，我留給他們了。”

唐青崖：“那是鴿子。”

蘇錦：“……好。”

許是唐紅竹真的歪打正著找出了解藥，七日時限已到，唐青崖并未覺得自己快死了。仍舊沒有力氣，每日渾渾噩噩，但終歸是個好消息。

蘇錦寫了封信，將此事告知程九歌。他畢竟是首屈一指的大夫，又飽覽醫(yī)書，想必鬼點(diǎn)子多一些，說不定能免了那重塑經(jīng)脈的痛苦，不著痕跡地化掉殘余的毒素。

這日蜀中大晴，冬日天藍(lán)，不染纖塵。

唐青崖一早便起來了。他沒驚動蘇錦，留他在另間房中睡得舒服溫暖，自己披了暖和的外衫，徒步前往刑堂。

其他的局勢，唐從恕已經(jīng)跟他講過。此次唐玄翊堪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可最終敗在一人手上。唐翎兮之后再沒有出過寒潭，不知她到底怎么想的。攻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