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思佳客
天氣晴好,春風(fēng)盈盈吹過院落,吹過一叢叢結(jié)了花苞的牡丹。葉宜彬正在院中,親手給牡丹澆灌,輕柔仔細(xì)。“子林?!?/br>葉宜彬微微轉(zhuǎn)臉,看向儒雅穩(wěn)重的兄長?!按蟾??!?/br>“昨晚父親的話,你可不要放在心上……”葉宜重輕嘆了一聲,面上有一絲尷尬,“父親的脾氣一貫如此,如今上了年紀(jì),就更……”葉宜彬淡淡一笑,溫言道:“父親的脾氣我知道的?!?/br>葉宜重點(diǎn)點(diǎn)頭,卻又嘆了一口氣。——昨日合家晚飯時,因自己的幼子到了讀書的年紀(jì),他便在席間提了一句“子林才學(xué)好,讓他幫著教導(dǎo)”,結(jié)果話沒說完,就被老爺子迎頭呵斥,說“不許帶歪了孩子”。一時間席上氣氛無比僵硬,人人默不作聲。他尷尬下看了看子林,但見其神色平靜,眉間舒展,唯獨(dú)執(zhí)筷的手微微抖了一抖,卻又恢復(fù)如常。他知子林性情如此,溫和心細(xì),委屈不肯外露,全憑自己開解。偏偏老爺子脾氣執(zhí)拗,對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懷,當(dāng)年連書信也不許家中人寫給子林一封,如今就算默許讓人回來,也是整日冷臉以對。昨晚是自己提得莽撞了,不慎連累子林。他連忙笑道:“母親這幾年身體健朗,也是你陪伴的功勞。近日天氣好,你若悶了,不妨出去走走?!?/br>在家里,父親對子林正眼也不瞧,好話更沒有,子林住著大約也是悶悶不樂。要不是因?yàn)槟赣H記掛,他在江南教書恐怕還比在這公卿府邸自在些。“是,春日晴好,我心里高興,是打算出門走走的?!比~宜彬微笑道,“澆了花就去。”葉宜重不禁心中感慨。這弟弟才學(xué)出眾,人又知禮,性情寬和言語溫柔,沒有一處不好的,怎么偏偏就在那件事上……他忍不住開口:“父親做法雖有些不通人情,可心底也是盼你好……你若有了意中人,不妨告訴家里。不管你意中女子什么來歷,為兄都一定盡己所能,替你勸服父親。”葉宜彬靜了片刻,道:“我知大哥的好意。若是有了,一定會說;若是沒有,那也無妨,大哥不必為我掛心的。”他淡淡一笑。葉宜重還想再說什么,忽聞管事來報:“提刑按察僉事到了,在府門等候?!?/br>葉宜重有些疑惑,父親致仕這幾年,即便有官場中人拜望,也是些故舊知交,可并未與提刑按察使司有所來往,為何……難道是葉府出了什么差錯不成?他整整衣袖,快步走了出去。府門外,一頂轎子停在正中。轎簾一掀,新任提刑按察僉事跨了出來。他身著青色官袍,上繡白鷴,身姿修長健拔,形貌甚美,神采奪人。他望著滿臉疑慮的葉宜重,含笑施了一禮。葉宜彬被匆忙傳話的家仆請來,進(jìn)了前廳,第一眼望過去,就愣住了。他一動不動,望著廳上的客人,看到那雙漆黑眼眸里,見了他便亮起熱切的光芒。葉宜重見他發(fā)愣,不由開口:“子林……”“先生!”原烽上前幾步,來到他面前。葉宜彬的心強(qiáng)烈跳動著,眼中滿是喜悅,臉上微微泛紅:“你……你來了?”“先生一向可好?”原烽行禮。“子林,”葉宜重笑道,“你昔日學(xué)生記掛你,前來拜訪?!边@位提刑按察僉事言明此番是以學(xué)生身份拜望老師,進(jìn)得門來是處處有禮。坐下看茶,三個人寒暄閑話。說了幾句,葉宜重便覺這年輕人才思敏捷,對答如流,暗暗有幾分贊賞,想這定是子林的得意門生。轉(zhuǎn)看葉宜彬,卻發(fā)現(xiàn)他比往常沉默,仿佛見了自己學(xué)生,倒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用了茶,原烽道:“學(xué)生此來,備了些薄禮,還望先生不棄?!?/br>他的隨從同葉府家丁一道,把裝了幾車的十?dāng)?shù)個大箱子搬到廳上來,一一排開,里頭分別是上等筆墨紙硯、古玩字畫、玉器珊瑚、明珠錦緞、香茗美酒、沉香檀香等等。葉宜重一看,這在王公貴族之家亦算十足的厚禮。不過是學(xué)生來瞧老師,怎么封了這么重的禮!他看向弟弟,偏偏葉宜彬怔著沒作聲,不知在想什么,他只得自己開口:“這禮太過貴重,使不得。你尊師重道,有份心意足矣。”原烽神情誠懇:“此言說得正是。心意為重,錢財不過身外物。先生悉心教導(dǎo),這份恩情勝過金銀何止千萬?由此看來,這些東西哪里稱得上貴重?”葉宜重一時語塞。原烽又望著葉宜彬笑道:“禮雖不貴重,一路跋涉卻也費(fèi)了人手。難道先生還要我原路帶回嗎?”葉宜彬臉上閃過一絲無奈,對兄長輕聲道:“收下吧。”原烽喜悅一笑,又行禮道:“學(xué)生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此次到開封上任,想邀先生過去住上一段,讓學(xué)生盡一盡心?!?/br>“這……”葉宜重沉吟,望向弟弟,只見他雖不答言,眼中光芒卻明亮。“我初到豫中,對風(fēng)土民情概不熟悉,怕于公務(wù)有失,想請先生多多指點(diǎn)。”原烽語氣懇切,接著道,“另外,這里離家千里,舉目無親……先生若能同往,學(xué)生感激不盡?!?/br>葉宜重不禁開口:“既然如此,子林,你便去吧,開封距滎陽也不遠(yuǎn)。你已陪了母親許久,她老人家早已寬心,家里也會小心侍奉,是不耽誤什么的?!奔抑袣夥諌阂郑屪恿殖鋈ド⑸⑿?,再好不過。“那我回稟了母親,再動身?!比~宜彬露出淺淺笑意。原烽喜出望外,“多謝先生!”原烽棄轎,換了馬車。葉宜彬同他上了車,剛放下車簾,還沒坐穩(wěn),原烽便猛地抱住他,深深吻上他的唇。火熱鮮明的氣息,急切熱烈的廝纏,帶著積聚許久的熱情沖動。葉宜彬給他吻得透不過氣來,心跳狂烈,下意識地攀住他衣服。原烽緊緊抱著他,仿佛松一松他就要無影無蹤一般。深吻良久之后,放開他的唇,又反復(fù)吻他臉頰眉眼,脖子耳朵,鋪天蓋地。葉宜彬滿臉暈紅,急喘不止,像是陷入一片熾熱火海,禁不住眼簾泛濕,在他火熱的身軀里稍稍掙了掙,“阿烽……”原烽喘息著在他耳邊道:“放心……我不會在車上……”又接著吻他。葉宜彬聽了臉色更紅,卻仍然回?fù)е?,任他親吻廝纏。抱著纏綿好一陣,終于漸漸停下,兩人都面紅氣喘,清楚地感覺到對方胸中的怦怦心跳。葉宜彬輕輕抓住他的手:“你怎么來了……事先也不告訴我……”原烽一笑,望著他,“來得唐突,你不高興了么?”葉宜彬搖搖頭,凝視他,目光中帶了笑意:“當(dāng)然高興,很高興……可是,若我恰好出了門,怎么辦?”“那就等你回來?!痹閾碇?,低聲道,“這三年過得還好么?”“很好?!比~宜彬笑著望他,“你呢?”“雖然見不著你,可心里卻比當(dāng)年在書院好過……畢竟,你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我,何況我們還能……”葉宜彬莞爾看他一眼,稍稍直起身,拉過身邊的包裹,打開,里頭是一疊疊的書信。——三年來原烽寫給他的書信,一封都不少。不能見面,他們便互通書信,每收到一封,都反復(fù)閱看,小心收藏,連信紙一個角都不曾損壞。原烽心中歡喜無盡,將他又抱緊了一些,卻忽然微微斂眉,“你說你過得好,我怎么覺你像是瘦了?”葉宜彬好笑,微微偏頭:“三年了你還能記得清楚?我可沒看出來你變胖變瘦。”原烽道:“隔著衣服,當(dāng)然看不出來。”葉宜彬聽出他言下之意,一陣羞窘,耳際發(fā)熱,連忙轉(zhuǎn)開話頭道:“我真想不到,你會到這里上任……”“與我一屆的,都愿意留京,我求外放,他們便厚待得很。吏部給了三個去處,我就選了這里?!痹槲⑽⒁恍Γ熬退闳齻€都是離你遠(yuǎn)的,我也會來接你。”葉宜彬心中漾起一片溫柔甜蜜,忽然想到什么,帶了疑惑說道:“你來找我,人到了就是,為何要帶這么多東西?不知道的還以為……”“還以為是提親下聘?”原烽眉一揚(yáng),“這可不是聘禮,只不過是給岳父母的見面禮。要真是聘禮,怕把滎陽城堆滿了也不夠,我可出不起。”葉宜彬滿臉通紅,對他這篇歪話說不出一個字來,有些羞惱地放開了他的手。原烽連忙握回他的手,道:“再怎么說,我頭一回上你家,總要鄭重一些?!?/br>葉宜彬看他一眼,故意說道:“大哥在母親面前一直夸你如何有禮,怎么當(dāng)初在書院,我從沒見你這么多禮?”原烽臉色一紅,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開口:“……好比現(xiàn)在,你肯跟我同坐一車。記得在書院,有一回大家去聽京城名士講學(xué),出行一共六駕馬車,你過來時離我那駕最近,恰好我身邊也有空位,可你見了卻舍近求遠(yuǎn),去了前頭找尋位子,給我——”葉宜彬自然也記得這段往事,本以為無人察覺,被他一提,頓時局促不已,臉上發(fā)熱,不由輕聲問道:“怎樣?”“給我氣得兩天沒睡好?!痹閻灺暤?。葉宜彬心中一陣悸動,又是酸澀又是歡喜,望著他柔聲道:“……那我給你賠個不是,阿烽?!?/br>原烽注視他的目光充滿愛戀,抱著他吻過去。“那時我心里就喜歡你……阿烽……”葉宜彬給他吻得目光迷蒙,發(fā)鬢也微微散亂,氣喘不止,溫柔地叫原烽名字。感到欲望火熱激動難抑,原烽連忙極力克制,放開他身子,微微挪開些空隙,只是握著他的手。葉宜彬也紅著臉坐直了些,把遮了大半的窗簾拉開,向外看去。前方人群漸多,原來馬車即將進(jìn)入集市。原烽同他一起望著窗外,但見叫賣的小販沿路不絕,藝人打板彈唱,百姓高蹺舞對花鼓,頗有之熱鬧繁華。他對這民俗陌生,便好奇發(fā)問;葉宜彬一一細(xì)致作答,又含笑看他:“下月就是洛陽花會,你可曾去過?”原烽搖頭。但他早有耳聞,露出心馳神往之色。“直須看盡洛城花,”葉宜彬眼中笑意盈盈,“如此,請君同賞。”午后進(jìn)入開封。兩人在車上說著話,絲毫不覺疲倦,也沒注意路程。一眨眼已是日頭偏西,霞光漫天,馬車在一座園子前停下。原烽感到掌中葉宜彬的手微微掙了一掙,知他不好意思,便改為扶著他下來。這座園子是原烽在此地新置的居所,雖不宏大,卻疏朗淡雅,但見亭臺水榭,秀木繁花。原烽令隨從退去,只剩彼此后,才重新牽著葉宜彬的手,走進(jìn)園中。進(jìn)門一道長長的石徑,夾道兩旁盡是桂樹。走在這道上,葉宜彬隱約有些熟悉,忽然想起書院藏書閣外,也是這樣一條路,入了秋季,桂子紛紛。走了一段,兩旁桂樹依然向前延綿,看來不但直接通到正房,還要通到后院去。葉宜彬忍不住道:“這條路好長。”原烽聞言,注視他,微微一笑:“不好么?今后我同你一起在這散步,想多久就多久?!?/br>葉宜彬驟然想起那個夢,夢中與他在藏書閣外散步。那時心中確實(shí)有個念頭:這條路,走不完才好……一時間心中澎湃,握緊了原烽的手。一路來到正房,葉宜彬仰頭看門上匾額,空空如也,不由問道:“怎么……”“等你題?!痹樽旖俏⒙N,望著他。葉宜彬記起一路經(jīng)行之處,假山花榭、亭臺廊軒果真都未見題名,心頭微燙,回視他的目光流露溫柔。原烽心頭急跳,只覺心上人美得不可方物,恨不得立刻吻過去,可光天化日,園中開闊,仆從隨時來往,只好強(qiáng)自忍住了,領(lǐng)著他跨入廳堂,一一觀看。正廳偏廳,幾個房間走了一回,最后來到一間布置極為雅致、擺設(shè)十分齊全的房間,窗外景色極美,近處海棠桃花云蒸霞蔚,修竹倚石,藤蘿垂蕩;稍遠(yuǎn)處池波悠悠,荷葉青青,亭臺水榭盡收眼中,十分開闊。“這間房是留給你的,”原烽道,“若不喜歡,另外再挑,你高興就好?!?/br>葉宜彬莞爾,輕輕搖頭?!爸灰阍谝黄?,哪里都是好的。”他低聲說完,抬臉去吻原烽嘴唇。溫潤柔軟的觸感一覆上來,原烽呼吸頓時停了一下,心潮狂涌,環(huán)住他急切親吻。氣息漸急,身上漸燙,正當(dāng)情熱之際,原烽生生克制自己,放開了他雙唇,拉開兩分距離,略微別過臉:“……我,我是打算晚上再……”葉宜彬明白他的意思,面上一燒,退開了半步。卻拉起他的手,放至唇上輕吻。原烽吃了一驚,把手掙了掙,不敢讓他繼續(xù)。漲紅了俊臉道:“你,你這樣待我……我太受寵若驚……”葉宜彬怔了一怔,似是好笑又似憐惜,抓著他的手凝視他:“你怎么把我的話搶去說了?”原烽心頭劇震,猛然緊抱住他,急促道:“子林,我從未想過能有今日,就如身在夢中……如果將來有一日,你不喜歡我了,望你……”“不會?!比~宜彬回抱他,輕聲道。窗外黃昏,一輪深紅斜陽,滿室暖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