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分的光，還有鋪面而來的屬于窗外青青竹葉散發(fā)的淡香, 大哭一通的夷安長公主恍然，怔怔抬袖擦拭掉腮邊guntang的淚水，撐起身手腳并用著, 略有些蹣跚地?fù)涞酱策? 半跪在地上。

    魏黎成還沒醒來，她俯下身去已經(jīng)聽不到平日呼吸滯塞所引起的喘呼聲, 唇鼻間氣息微弱，卻有著讓人心喜的平順。

    夷安長公主淚眼含笑，雙手輕輕伏攬在他的肩頭，哽咽著, 聲音低弱如同蚊蠅，一聲聲喚著“黎成，黎成……”

    寧莞站在一邊，低眉看著桌上歪頭甩尾的七葉，頰邊亦是溢出笑來。

    除去蟲蠱，魏黎成的身體依舊虛弱，長公主情緒起伏一時平靜不得，寧莞便低聲與旁邊的嬤嬤說了一聲，轉(zhuǎn)而到偏房去寫方子，順便跟伺候的侍女細(xì)細(xì)講述平日里須得注意的事項。

    而后又跟著去小廚房，調(diào)配沐浴藥湯。

    來來回回沸水煮熬，寧莞就站在灶臺鍋邊，手拿著戥子一一稱量，適時加入熟地、川芎、炙黃芪等諸多之物。

    因得要控時控量，一時半會兒她離不得，聽侍女雨丸說師老爺子和魏大爺他們回府上來了，也只是笑著點點頭，繼續(xù)盯著鍋里沸騰的藥湯。

    廚房里諸人屏氣凝神，只聽得沸水翻涌的咕嚕咕嚕聲，而前院則是空前的熱鬧。

    師老爺子與魏老夫人是最先過來的，隨后接到消息的魏大爺魏二爺幾個兄弟，就是宮里的太后與皇帝雖離不得宮，也使了宮人來問詢。

    魏黎成是在解蠱半個時辰后醒來的，虛虛地掀了掀眼皮子，模糊的視線徐徐穿過帳邊淺色的流蘇，分明看到了一方明亮的格窗，框著青幽幽節(jié)節(jié)高的翠竹和三兩只停棲啄食的雀鳥。

    不是素日痛然乍醒見到的暈黃的燭光，暗色的氈簾。

    是夢里都不曾見過的明亮與鮮活。

    他恍恍惚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難不成他終于死了，終于解脫了？

    魏黎成呆呆地出神，夷安長公主給急急忙忙而來的師老爺子與魏老夫人倒了茶，一轉(zhuǎn)身就見他睜開了眼，忙低下身子。

    “母……母親？”嘶啞干澀的聲音，再次讓夷安長公主淚流滿面。

    因為魏黎成的清醒，屋里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棲姑姑是奉太后之命來，她原是不信傳來的話，這魏大公子在床上躺了十年，眼見著都要去了，早上長公主都還是一臉的郁郁寡歡，滿腹的憂心忡忡，怎么可能轉(zhuǎn)眼一兩個時辰就無礙了。

    不想到府一看，真是驚了她一跳。

    如果說往日的魏大公子是掛滿黃葉漸已枯敗的朽木，那現(xiàn)下則是抽出了新芽，精神氣兒大不相同了。

    棲姑姑心頭震驚，不由驚奇于長公主先時話里提起的神醫(yī)，妙手回春不外如是也。

    好半天棲姑姑才緩過神來，長長吁出一口氣，她有心想看看那神醫(yī)是何模樣，四下打量卻不見外人身影，只得斂盡心緒，將心思盡數(shù)放在魏黎成身上。

    看著床邊的魏老夫人和長公主等喜極而泣，魏家?guī)讉€大老爺們兒亦紅了眼眶，棲姑姑捋了捋袖子笑盈盈上前，她眼角堆滿了細(xì)紋，嘴里一句句的帶著喜氣，“這是大好的喜事兒，怎地一個個流上淚來？”

    “大公子此番歷經(jīng)千苦終得平安無恙，此后必是福氣綿延，順?biāo)彀部档摹！?/br>
    魏老夫人抹了抹眼睛，笑道：“對對對，是喜事兒，哭什么，平添晦氣?！?/br>
    見諸人開顏舒眉，棲姑姑也是如釋重負(fù)，恭敬道：“殿下，時候不早，奴婢這就回宮去與陛下和太后娘娘報喜復(fù)命了?！?/br>
    長公主起身，“姑姑慢走吧，叫雨丸送你?！?/br>
    棲姑姑忙忙屈膝應(yīng)喏，緩步退出。

    寧莞從小廚房回來，正好與其擦肩而過，攜著一身苦澀的藥味兒走進(jìn)里去，門前侍女微俯著身打起簾子，甚是謹(jǐn)慎的模樣。

    棲姑姑下階的動作一頓，不禁問道：“這是誰？”

    侍女雨丸回道：“是寧大夫！”她眼里漾著光，滿滿的欽佩，“就是她給大公子看診的。”

    棲姑姑睜大了眼，閃過一絲狐疑，“這般年輕？”

    雨丸點頭，贊嘆中又帶著莫名自豪，說道：“姑姑可別看寧大夫年輕，這滿京上下再找不出醫(yī)術(shù)比她更好的了，宮里的御醫(yī)也是一點兒比不上的，論本事厲害，師老爺子都心甘情愿地叫一聲師姐呢?！?/br>
    師老爺子是誰？那可是明宗皇帝御用醫(yī)師，師翡翡的親傳弟子啊。

    內(nèi)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能叫師老爺子叫一聲師姐，可不是有本事嗎。

    不過……這叫師姐是不是有點兒奇怪？？

    棲姑姑愕然，又搖搖頭，直到出了公主府都還有些迷離恍惚。

    ……

    寧莞舉步進(jìn)屋，就看見她二師弟捋著胡須，笑得起了一臉褶子，一折一折的紋路，像極了盛放的金絲菊。

    嗯，果然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完全沒有辦法和當(dāng)年那個俊俏的小少年對上啊。

    師老爺子可不知道自家?guī)熃阍谛睦镟止臼裁?，他樂嘿嘿地上前，“師姐，我正要去找你呢?！?/br>
    寧莞笑了笑，一邊往里走一邊問道：“魏公子現(xiàn)下如何？該是醒了吧？”

    師正跟在她后頭，“醒了，剛喂了些水。”

    “廚房里已經(jīng)熬好了藥湯，舒筋活血的，一會兒稍涼了些倒進(jìn)浴桶里，要記得讓他在里靜坐三刻鐘，一刻不能多，一刻也不能少?！?/br>
    師正忙不迭地點頭，“記下了，記下了。”

    寧莞繞過珠簾，及至床邊，長公主立時讓出了位置。她細(xì)細(xì)打量了一番魏黎成的臉色，在對方有些迷惑的目光中，淺笑著說道：“看起來還不錯，雖身體傷得厲害，好好養(yǎng)著不說愈合如初，還是能恢復(fù)七八分的?！?/br>
    “如此也就沒我什么事兒了，也該告辭了?！?/br>
    言罷她回身收拾好藥箱，提在手上，在角落里轉(zhuǎn)悠的七葉小跑過來扒上了肩頭。

    她都準(zhǔn)備走了，夷安長公主卻是突然伸手?jǐn)r住她，又揮退了屋內(nèi)伺候的侍女，只余下幾個自家人。

    寧莞不解，眼角微微上揚，問道：“長公主是還有事？”

    夷安長公主妝容狼狽，鬢發(fā)蓬松微亂，她與丈夫魏大爺魏仲達(dá)站在一處，撩了撩衣袍，雙雙跪倒在絨毯上。

    寧莞驀地一愣，便聽長公主說道：“我夫婦二人，在此多謝姑外祖母救命之恩?！?/br>
    寧莞驚異于這二人的殷殷父母之心，忙伸手扶人，言道：“……何至于如此。”

    旁邊師正摸著胡子，眼睛笑瞇成了一條縫兒，“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br>
    坐在椅子上魏老夫人喝茶點頭，“姑母此番相助，合該受此一拜，也是他們做晚輩兒孫的心意?！?/br>
    寧莞眉角微抽，還是攔住他們的一拜，“無論如何，也不須得這樣，快快請起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