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出現(xiàn)得突兀。

但我還是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那家小酒鋪就在街尾，走不到百米就是渡口，據(jù)說當(dāng)壚的老板娘沒嫁人那會兒也算得方圓幾十里出了名的美人兒。去了才知道，原來那里的花雕，比那天晚上喝過的更烈，更辣。從早到晚，我和沈江都各自抱著一壇酒，有生以來不曾喝得如此暢快淋漓。喝醉了就俯在桌上一覺睡到天亮。老板娘也怪，只管收桌子關(guān)門，只當(dāng)沒看到店里還有兩個酒鬼。

第三天，沈江問我：“小侯爺，你……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我頓了頓，正不知道如何答他，鄰桌傳來壓低了的蒼老的笑聲。我回過頭，那人戴了一頂箬笠，隨隨便便披了件蓑衣，一壺酒，一個杯，自斟自飲。

“啊，是渡口的艄公?！鄙蚪÷暩嬖V我。

我一挑眉。

那人拿筷子敲著酒杯，用走了調(diào)的沙啞嗓子唱起來。

“風(fēng)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清歡。黃發(fā)白花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

唱完了，抬眼瞪著沈江：“自是傷心人別有懷抱，何預(yù)卿事？還只管問個不休！真是叫人掃興！”

又斜眼看著我：“有美當(dāng)歌，有酒且醉，才是好男兒！來來來，我敬你三杯！”

說完了，自己抬頭連干了三杯，把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拍，徑自走了。

沈江的臉微微的紅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山林之遠，卻也不乏高人，想必也是傷過心的人，才知道傷心時最難得就是片刻安寧。

一陣馬蹄聲傳來，越來越近，整個小鎮(zhèn)都在那馬蹄聲中微微震動著。我收了笑──就知道他一定不放過我。

幾百騎人馬把酒鋪團團圍住。穿的都是禁軍服色。重華一身月白錦袍排眾而出，我瞇起眼睛，忍不住看得入神：馬上那個男子，氣宇軒昂、英俊挺拔，如此光彩奪目！──他，曾經(jīng)，是“我的”……

沈江吃了一驚，還是直覺地?fù)踉谖仪懊妫骸靶『顮?，這是怎麼回事？”

重華看著我：“他已經(jīng)不是小侯爺了！”

言簡意賅。

我冷笑：“這樣勞師動眾，不知道皇上用的是什麼理由？”

他不答話，陰著臉翻身下馬，走過來，一巴掌甩在沈江臉上，頭也不回的吩咐：“拉下去！”

“誰敢！”我大喝一聲，搶上一步。

“誰敢？”他往前一步，抓住我的手，寫滿怒意的目光對上我的眼睛：“朕貴為天子，處置一個小小的侍衛(wèi)難道還要你同意？來人！拉下去！”

看著沈江被推到一邊跪下，我氣急：“你想怎麼樣？”

“你說呢？”他猛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一想到你居然跟別的男人跑了，我就恨不得把他碎尸萬段！”

我不由失笑：“沈江是個好男兒，長留何德何能？自問是配不上的?！蔽宜﹂_他的手，退開兩步，直直地跪下去：“謝長留自知罪在不赦，愿聽?wèi){陛下處置，但這次私自出京全是臣一個人的主意，與沈江無關(guān)，皇上若是還記得半點昔日的情分，就請放了沈江，不要為難他。”

重華的聲音不知為什麼有些不穩(wěn)：“起來！不許用這種語氣和我說話！！”

我抬頭看著他，慘然一笑：“長留何嘗愿意這樣說話？只是今非昔比，由不得人了?！?/br>
他伸出來扶我的手僵在半空，許久，像要把五臟肺腑都掏出來似的長嘆了一聲：“長留……長留……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慌張地別開頭，迷津慣有的疾風(fēng)“唰”的卷過，夾雜著的沙塵迷住了遠處的海棠。一雙手帶著主人的體溫落在肩上，不顧我的抵抗，固執(zhí)地把我拉起來?！盎厝グ??！彼f，向回走去，旁邊一早有人把韁繩必恭必敬地捧在手上。

心情有些交錯──那樣驕傲的人，究竟是為了什麼，背影，落寞到幾於平靜。

“皇上……”一個參將小心翼翼地問：“沈侍衛(wèi)怎麼辦？”

“放開他?！彼_下略頓了頓：“升正四品，即日赴西羌李御使帳前效力……兵部那邊就不用去報到了，這就起程吧?！?/br>
我放了一顆心，轉(zhuǎn)過身，沈江迷離地注視著我。我一把抓起桌上酒壇，大步走過去把酒往他懷里一送──就像那個半個天空都是紅色的夜里我做的那樣──：“來，干了！”

他陡然紅了眼眶：“小侯爺，往後，沈江怕是不能再陪你喝酒了……”

我咬咬牙，仰頭把剩下的花雕大口大口地灌下去，那酒香隨著涼涼的液體快速的流下、留了一身。把酒壇狠狠擲開，我笑著拍他的肩膀：“男子漢大丈夫，不做興扭扭捏捏的！你記得──‘兒當(dāng)成名酒當(dāng)醉’！將來你成了一方名將，我就到你鞍前效力，再和你一起喝酒！豈非一等一的快事？！”

沈江點著頭，有些哽咽，卻還是笑：“是！沈江受教了！小侯爺，今後，你自己多保重！”

我有些悵然，回過頭，重華在馬上等我。以前的事，發(fā)生了就沒有辦法，愛錯了人，傷過了心，誰又有那時間和精力回頭一一來彌補？誰有那樣能耐？不過放爾自生自滅，過得個三年五載，又別是一樣海闊天空……

那天，我這樣回答沈江：“你放心。昨日種種，我都不計較，但，從今日起，我一定好─好─地─保重！”

我還是回去了。

不過不是嵌春殿。

白水湖在皇宮的最西面，隔著層層疊疊的雕梁畫棟和嵌春殿遙遙相望。每次朝著東邊一抬頭就可以看到嵌春殿巍峨而嫵媚的倩影，遠遠的，淡淡的，不甚分明，猶如此廂的水氣。那是我住了十年但已經(jīng)不屬於我的地方，收藏了我一呼百應(yīng)的歷史，圈住了蜿蜒四時的佛手香味，此時冷眼看去，都是往昔。

重華每天都來看我，或早或晚，或一次或兩次。來的時候我通常在睡覺──自從不用上朝，我每天大半的時間就在睡覺。守在屋外片刻不離的侍衛(wèi)總是一再向我強調(diào)：“沒有皇上的命令，謝大人您哪里都不能去?！焙伪刈屗麄?yōu)殡y？所以我能不動就不動，有時干脆一睡一天，決不尋釁滋事。無聊時我就讓御膳房做一大桌酒席，擺在湖邊的水亭里，叫上幾個當(dāng)班的侍衛(wèi)一起吃吃喝喝。半個月下來相安無事，彼此竟也共事得極其愉快。酒酣之際，有一兩個口快的，大著舌頭對我說：“謝大人，你在金鑾殿上當(dāng)著文武百官毆打皇親，抗旨不遵，接著又在圣駕前動了手一走了之?；噬现幌髁四愕木粑唬Ａ四阍诔锏牟钍隆?/br>
“還罰了我曾祖父一年的俸祿，官降三級，對了，還把我軟禁在這里?！蔽壹由弦痪洹?/br>
他連連點頭：“嗯，嗯，是，軟禁，要不，咱們也那個福氣可以跟謝大人一塊喝酒哇！不過話說回來，皇上對您可真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