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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曉得是從何而來的念頭,他看著周子兮的背影就莫名這樣想,或許是因為她沒有哭,連裝裝樣子的抽泣都懶得作,只是雙手交握,垂目在靈位前面站了片刻。 “節(jié)哀。”他對她道,也只是依著慣例隨口一說罷了。 果然,她聽到聲音回頭,臉上竟有淡淡一絲笑,瞧著他反問:“何來的哀?父親過世的時候,我只有十歲,就被他送到寄宿學校去了。這七八年也沒見上一次,與他不過就是陌生人罷了?!闭f完便轉身走出去,沿螺旋形樓梯扶搖直上,一路吩咐傭人備水,開箱,伺候她梳洗。 唐競看著她,不禁心道,年紀不大,派頭倒是不小。 見周子兮不在眼前,謝力便活泛起來,他在船上已憋悶了月余,如今上了岸,押運的“貨物”到港脫手,早就心猿意馬,要唐競做東好好招待他。 “先做正事?!碧聘傊涣滔逻@么句話,如在自家一般進了書房,給錦楓里掛去電話。 接聽的是秘書喬士京。不過數(shù)月之前,這錦楓里的主事人張林海剛剛受了國民政府少將參議的虛銜,身家還是那副身家,生意還是那些生意,人還是青幫“通”字輩的人,但門面與排場卻早已經(jīng)跟從前不同,就連這位秘書也是從官家挖墻腳聘了來,做事有條有理,遠非原來那些只比打手多認識幾個字的師爺可比。 “唐律師。” 喬士京招呼,知道唐競頗受器重,一向十分客氣。 “周小姐已經(jīng)接到,現(xiàn)在周公館里,”唐競告知,“煩請喬先生問一聲張帥的意思,是不是要見一見?” 喬士京擱下聽筒去請示,又等了片刻,電話那頭傳來人聲。這一次,是張林海本人,低低對唐競道:“不用帶過來了,你辦事我放心,安良堂司徒先生的人要招待好?!?/br> 唐競應下,也猜到那言下之意,只要周子兮人在,喘著氣,全須全尾地活著,就足夠了。 掛斷電話,他調(diào)派兩名幫中門生留在府上,這才帶著謝力去沐浴飲茶,午后再到他的事務所小坐。 事務所開在南京路上的哈同大樓內(nèi),是與一個姓鮑德溫的美國人合辦。股金各人一半,門口卻未曾掛唐競的名字。并非是鮑德溫欺負他,這不具名其實也是唐競自己的意思,他總想著自己替幫派做事,還是無聲無息的好。 兩位合伙人最初相識,是在錦楓里治下的福兮賭場里。從美國初到上海的鮑律師愛玩德州撲克,一夜之間便在牌桌上輸?shù)粑迩?,差一點就得光著屁股坐最近一班郵輪回去,而且還只能是底倉大通鋪的末等票。所幸遇到唐競,出面替他免了賭債,根本不提欠條的事,只說都是同行,掙錢不易。鮑德溫自然感激涕零,兩人相談甚是投機,很快便商定合伙。 唐競在本地人面熟,一應庶務眨眼便置辦停當,租下寫字間,又雇了秘書、幫辦與文案,在中西文報紙上登出廣告,說鄙所接受華洋委任,代辦民刑訴訟、行政訴愿,以及一切非訴法律事務,總之只有想不到,沒有辦不到。 后來,鮑德溫冷靜下來細想,也曾懷疑過那天夜里的事,究竟是手氣實在太臭,還是莊家作怪?唐競的出現(xiàn),似乎也太過及時了一點。但這事務所到底還是開起來了。唐競看中的是鮑德溫的美國人身份,鮑律師看中的是唐競背后的金錢與勢力。兩廂里各取所需,雙劍合璧,在這上海灘執(zhí)業(yè)做律師確是滋潤得很。 唐競一到寫字間,便有所里的幫辦拿著擬寫好的文書要他過目簽字。這一回,謝力倒是老實,靜靜在旁候著,等他辦完事才發(fā)感慨。 “記不記得那次喝醉酒?你就說將來要在上海開一間事務所,櫻桃木寫字臺,牛皮大班椅,西裝皮鞋,轎車當腳。我那時笑你,沒想到你還當真做到了。” 唐競輕笑,他早不記得是哪一次醉酒,但這般理想?yún)s不會忘記。原話不止是謝力記得的這些,還有鉑金墨水筆與琺瑯懷表。這些瑣碎,母親一直掛在嘴上,從他記事一直說到他七歲那一年。也許更早,他不記事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 “知道嗎?” 謝力繼續(xù)說下去,“如今堂中門徒凡是有兒子又能讀進些書的統(tǒng)統(tǒng)拿你做榜樣?!?/br> 唐競聽得愈加要笑,不曾料到自己在那大洋彼岸竟是如此被記掛著,再一細想?yún)s又有些感懷,其實連他自己有時也覺得奇怪,上海灘有華人律師也不過就是十幾二十年的事,母親那樣的人又怎會想到這個行當,心心念念在他耳邊提起,也不知是拿哪一個做了榜樣。 “司徒先生可好?”他心里百轉千回,問出來的卻只是這一句話。 “怎會不好?”謝力回答,“大佬擺了話出來,只要同你一樣文曲星入命宮,他個個送進耶而,供到戴博士方帽,將來入國會做參議,定叫那些洋人不敢再看輕了我們?!?/br> 唐競點頭,卻不想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他有今日是因為張林海一路供給學費,更是因為安良堂司徒先生的助力,但究其根本還是因為母親的一條命。這一點,他不會忘記。 夏末的傍晚溽熱依舊,待得夜幕姍姍落下,才得一點清涼。 唐競帶謝里出了事務所,打算尋個地方吃飯。兩人進了電梯,下行一層,有人從外面拉開鐵柵門進來。這是個與唐競差不多年歲的男人,面目斯文,戴一副眼鏡,也是一件亞麻西裝搭在手上。 “吳律師?!碧聘傞_口招呼。 “唐律師?!蹦侨嘶卮?,說完便背過身面朝門口站著,再無二話。 謝力大約也覺得氣壓不對,沒話找話,問唐競:“這會兒是去哪里?” “會樂里。”唐競回答,是突然定下的主意。 “會樂里是什么地方?”謝力不明就里。 “窯子?!碧聘傆执?,十分坦率。話一出口,便見眼前那位吳律師的背影一緊,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只是心里好笑。 電梯到了底樓,三人走出去。 謝力待吳走遠,才問唐競:“剛才那人是誰?” “那人叫吳予培,也是個律師,事務所就開在這里樓下?!碧聘偦卮稹?/br> 謝力“哦”了一聲,只當他們是同行相輕。唐競便也不多解釋,其實自己心里清楚,他與吳予培無冤無仇,只是不知為什么從來就不對盤。他覺得吳予培假道學,而吳予培或許覺得他太流氓,僅此而已。 車子開出去,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 彼時的南京路上已經(jīng)鋪起印度鐵藜木磚,先施與永安兩大公司南北對峙。再拐到四馬路上,全是一色式樣翻新過的石庫門房子。一只門洞進去皆是一堂兩廂,底樓砌了大灶,任憑幾桌酒水也可以擺起來。自法租界開了妓院的禁令,遠近的長三堂子便都搬來此地營業(yè),盞盞門燈入夜齊明,圓的方的,八角棱形,上面書寫著各色艷名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