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慢吞吞脫了外衫。

他被趙拓雙眼一眨也不眨的架勢嚇得有些慌，想讓趙拓把眼睛閉上，又覺得真要這么說，顯得自己太過小家子氣。他們都不是沒有富貴過的人，身邊常有三五個侍女伺候慣的，被一兩個人盯著看算些什么。再說他現(xiàn)在可還穿著內(nèi)衫呢。

“師傅……”

林朝一驚，險些把拿在手里的外衫扔到地上。

趙拓細(xì)聲道：“最近很累吧，你好像瘦了?！?/br>
林朝順了口氣，熄滅油燈，鉆進(jìn)被子。

“好好睡。別想這些有的沒的?！?/br>
趙拓能感覺到身邊躺著的人，有意放緩放輕了呼吸，覺得有些好笑。難道是因?yàn)樾奶?，所以對著自己的時候才會那么小心謹(jǐn)慎嗎？以前這人可不是這樣的，給他塞糕點(diǎn)遞茶水，不是做來順手的很么。

他在黑暗中眨了眨眼，默默道：“師傅?！?/br>
第58章國手列傳10

“今日你心不在焉?！?/br>
楊青山卷起手中書冊，在木桌上敲了敲。黃門侍郎是個有秩無品的官，他也用不著再穿著從四品的補(bǔ)服，只披了件不起眼的灰色長袍。

自從寧王去世后，這位前國子監(jiān)祭酒的精力就大不如前。給趙拓講經(jīng)的時候，常常頓上一會兒，再回過神來便不記得之前講到何處了。連對經(jīng)文的闡述，也變得消極許多。

即便這樣，他還是沒有另聘他人，自己一力承擔(dān)了為寧王世子講經(jīng)一事。

此前每日強(qiáng)打起精神的人是他，今日卻換成了是趙拓。

楊青山?jīng)]有氣悶，只是淡淡提點(diǎn)了一句，問：“今早我在長樂巷遇到了卿云兄，他與我沒說兩句便急著要走，像是有急事在身。怎么，和他有關(guān)？”

趙拓?fù)u了搖頭。

一大早起來，林朝便飛一般穿上衣袍、洗漱完畢，告辭之后連口飯都沒吃就走了。趙拓也說不清，自己是想要他多待一會兒，還是快些離開的好。

楊青山嘆了口氣：“寧王生前……是極愛他的畫的。曾說羊鼎先生仙逝后，世上堪稱國手的僅此一人?！?/br>
他提起寧王的時候終于不會再失語。但后邊兒總要跟上的“生前”兩字，每提一次，便像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他胸口幾分。察覺不到痛意，但遲早致命。

“他進(jìn)了宮之后，傳出的那副芍藥圖，艷是有了□□分，但總覺得不如早年的畫有風(fēng)骨?！睏钋嗌娇粗鴷鴥陨戏椒秸男】?，漫不經(jīng)心道，“或是陪在那個人身邊，顧慮太多的緣故。”

趙拓道：“皇宮不比其他地方，小心是自然的?！?/br>
楊青山道：“以他如今的身份，便是出了宮，也再不能像往日一樣，在府上瘋跑了?！?/br>
趙拓道：“王府早就封了，楊祭酒不知么?！?/br>
楊青山道：“你何苦刺我。寧王不在了，我也就呆在你身邊還有些念想。否則青燈古佛，哪里不比這冷宮讓人安心?！?/br>
趙拓端坐在椅子上。他的身量在幾個月間又抽長了一些，如今雙腳堪堪可以夠到地面了，這讓他的坐姿顯得更為端正。

“楊祭酒當(dāng)以身體為重?！?/br>
楊青山聽后苦笑道：“古人云，留得此身，以待有為。我又還有什么為可言，值得以身體為重的？”

趙拓道：“或可迎娶一二妻妾，撫養(yǎng)三四子女，也當(dāng)是五六分樂事?！?/br>
“我心悅于寧王，如何能迎娶他人?！?/br>
“死者為大，請楊祭酒慎言。”

楊青山將書冊合起，正色道：“我心悅于寧王，十年前如此，今日依舊如此。便是皇帝問起，也是這一句話，有什么不可說的？”

趙拓站起身，有些難以自制，向前走了兩步，雙手撐在書桌邊沿，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楊青山。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楊青山回視趙拓。

趙拓失語道：“你怎么知……”

“我怎么知道？”楊青山緩緩眨了一次眼，因?yàn)殛H上眼瞼又再次睜開的時間過長，讓人產(chǎn)生他就此入眠的錯覺，“你六歲那年，有段時間看到我，眼神就會變，自己沒有發(fā)覺么？”

趙拓不知道自己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都被這人細(xì)心留意到，并且猜出了緣由，一時無言以對。

“寧王和我，都認(rèn)為你明白事理，實(shí)在太早了些。”

趙拓冷冷道：“不是我要明白。”

楊青山聞言笑了笑：“當(dāng)時我自認(rèn)沒有什么出格的舉動，唯一一次就是在寧王的書房里，和他說起……剛出生的太子的時候?！?/br>
他頓了頓，看到趙拓沉默以對，不由想起當(dāng)年和寧王的徹夜長談。談的都是關(guān)于這個孩子的將來。天將拂曉的時分，寧王也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只有豆大的燭光，因?yàn)槿贾聊┥?，搖擺不定。

“你以為寧王替你請來教琴的先生，教畫兒的先生，都是為了把你養(yǎng)成紈绔子弟？真要養(yǎng)廢你，多讓你和城南那群敗家子處處，不比這些都來得快?！?/br>
趙拓臉色一變，道：“那他——”

楊青山落寞道：“他只是心疼你。”

趙拓本人可能對于幼年往事記得不甚清楚，但楊青山和寧王都是看著他長大的。趙拓以為自己是在聽得書房一番對話后才變得陰沉詭詐，但早在那之前，他性子里的東西就暴露在兩人眼中。

楊青山搖了搖頭。多說無益，趙拓這樣的人，根本不會相信。寧王也沒有解釋過，大概并不在意被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兒子誤會。

趙拓低頭想了一會兒，語氣天真地笑問道：“楊祭酒今日和我說這個，是為了什么呢？”

楊青山道：“卿云兄走了，與我和寧王都相熟的，也就只你一人……”

“楊祭酒難道沒有怨么?！壁w拓道，“若是父王真像你說的那般為了我好，可都是因?yàn)椤?/br>
我是那個人的兒子啊。

盡管身上流著一半仇人的血，但剩下的另一半，已經(jīng)足夠換取寧王的珍視。

趙拓吞下了后半句話，只留下頗有余味的一截，拋給楊青山自己細(xì)品。

“畢竟和你父王有關(guān)，所以和你說說也無妨，此其一。但我在今日和你說這個，卻有另一個更重要的緣由?！?/br>
“我知道?！壁w拓的眼中倒映著楊青山平靜的表情，“楊祭酒是在提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