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又五十年，田氏宗廟經(jīng)三朝而衰微，為陳氏所代。陳姓政權(quán)年號仁奉，政權(quán)已綿延二十余年，陳主以仁治國，澤被蒼生，然而滿目瘡痍的王朝竟如垂暮老者，始終難以緩不一口氣來。

仁奉二十二年，西南有前朝遺老以復(fù)國為名犯上作亂，立四葉神教，很快為朝廷所鎮(zhèn)壓。陳主年事已高怯懦多疑，一不做二不休，以“防微杜漸，免戰(zhàn)亂復(fù)起”為由，著左將軍南霽月追殺前朝遺珠遺老，趕盡殺絕。

蜉蝣本朝生而暮死，朝露本合蒸騰為霧，沒有怨恨。

只是那天賜的殘忍，偏將生命短暫的羈留也攔腰斬斷。

還要以蒼生之名。

第2章一身如一葉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

熙州一連落了幾天的雪。降雪之夜有一種特殊的安詳，入目的莽莽純白和入耳的簌簌輕響，仿佛能喚起潛藏于每個人內(nèi)心深處的悲憫情懷。雪后的清夜殊為可愛，天幕卸去了幾日濃云猗郁的沉重，寥寥幾粒星子都是分外的亮。

嗒——嗒——嗒——嗒——嗒——

五更的梆子聲響了起來，更夫的聲音發(fā)著顫，回蕩在萬籟俱寂的氛圍。天一亮就該到冬至了，真冷啊——

城樓上的崗哨到了輪班的時辰。替下去的走到哨兵房門口，脫下身上厚重的棉衣扔給換上來的，那人個子矮些，給棉衣蓋了一頭一臉。門外的人見狀大笑，被門里的人狠狠踹了一腳。門里的取下棉衣披在肩上，側(cè)身把揉著小腿的同伴讓進屋子，罵了聲娘去站崗了。那挨罵的本要回嘴，忽地瞥見屋內(nèi)桌上一壺剛燙好的酒，到了嘴邊的臟話便咽了回去，吼著道了一句謝，然后就著壺嘴兒大口喝了幾口烈酒驅(qū)散身上的寒意。喝完酒，他大大咧咧往床鋪上一躺，不一會鼾聲如雷。

冬夜闃寂，這一夜無風(fēng)，雪將將停了，一絲一毫的異響都能聽得清晰無比。門外的小個子聽到那鼾聲翻了個白眼，正待掩口偷笑，忽地又看到視野中明滅著幾點光亮。

哨兵取下屋檐上的油燈，半個身子向下探去。借著微弱的燈火，他看到一隊人影正沿著官道，緩緩向城門走來。

那是一隊衣衫襤褸的流民。深深淺淺的腳步踏在厚厚的雪層上，發(fā)出有規(guī)律的窸窣聲。

為首的是兩個還算健壯的中年男人，只是一個跛著腳，一個斷了一條臂膀。跛著腳的打著一個簡易的火把走在最前面，斷臂的背著一個不小的包袱緊隨其后。后面綴著五六個婦女，年紀(jì)不一，她們不像其他女人一樣湊在一起就聒噪地話著家常，而是一言不發(fā)專心走路。有的女人也背著包袱，有的手里拉扯一串小人，大不過十歲，小的剛能把腿邁利索。整個隊伍走得都不急，孩子們也不叫累，一個個張著清澈的大眼睛左顧右盼，看什么都新鮮。

再往后的三人似乎是祖孫三個。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一只手?jǐn)v著一位長須老者，另一只手上掛著一個小些的女孩兒。兩個女孩兒穿的同樣破破爛爛，臉上手上卻沒有污跡。老人家腿腳不很靈便了，她們走得慢些。小一些的女孩兒頗好動，蹦前蹦后的，時而扯著jiejie的手臂前前后后的蕩悠，時而把小臉湊到j(luò)iejie肩膀上與她喏喏竊語，時而她也回過頭去看那走在隊伍最后的年輕男子。

青年手中也拿著一只火把。這一只火把不如領(lǐng)隊的火把明亮，遍地積雪，撿不到許多干燥的的枯枝，只能在其中混著幾條青枝以求火沖一些，不免燒起nongnong的青煙。煙霧升騰，火光不斷躍動，陰影斑斑駁駁地投在青年的臉上，叫他的眉目看不大真切。

小女孩兒不住地鬧著她的jiejie，大一點的女孩子有些煩了，也怕爺爺生氣，便低聲嗔道：“幺鳳兒，再吵鬧的話，你的葉子哥哥該討厭你了?！?/br>
這個威脅似乎是頗有些威力，幺鳳兒忙用凍得通紅的小手捂住嘴巴，邊又偷眼向隊伍后面的青年的方向看去，那是她的“葉子哥哥”。

這一隊男女老少本不是流民，一行人從慶州吳家村來，一面南下，一面西行。這一年的早些時候，正值秋收農(nóng)忙，村中的男丁卻都被官府急急調(diào)來了熙州為陳帝開鑿鐵礦。老朽的陳帝被早些時候西南四葉神教的陣仗嚇得猶如驚弓之鳥，惶急地擴充軍備打造刀劍以備“不時之需”，聽說熙州偶現(xiàn)了一處礦石成色極佳的鐵礦脈，便著了一位將軍安排人手開采礦藏，日夜不息。

青壯男子都背負(fù)著徭役離家而去，連半大的小子都被調(diào)去做雜事了，村中只余下了老弱婦孺和殘疾。秋禾豐登，大片大片黃澄澄的麥地?zé)o人收斂，整個村落都陷入了猝然的饑饉之中。稅租也重，各家的存糧拼拼湊湊，勉強把稅谷對付了過去，但這百十老幼的生計已經(jīng)左支右絀。老人們想著自己半截身子都埋入了黃土地中，索性把糧食讓給年青的女人和孩子，可孩子們孝心也重，一面盡力收割稻谷，一面省著口糧留給老人，就這樣，老老少少餓死了好幾口。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命在突如其來的殘忍面前如蛛絲般脆弱，卻也從脆弱的最深處超拔出無限的智勇。

老村長做了一個驚人的決定。集中村中所有的老弱，由幾個最堅韌最妥帖的婦人留下照料，剩下的婦女并兩個身有殘疾的中年男人帶著孩子出走乞討，能省出口糧供給留守的老人。老村長年事已高，卻也執(zhí)意由兩個孫女?dāng)v著隨隊出走。

隊伍剛剛走過渭州時，村民們遇上了一個青年。那時隊伍在一處小鎮(zhèn)歇腳，鎮(zhèn)上的人有的心腸熱，給了些飯食清水，有的卻避如蛇蝎，遠(yuǎn)遠(yuǎn)地瞧著或指指點點，生怕這群臟兮兮的乞丐污了他們的門庭。

青年是被村長的小孫女吳鳳兒發(fā)現(xiàn)的。純真的女孩兒第一次被人用鄙賤的目光暼視，心中泛起重重的疑問和委屈。她低著頭無聲啜泣，就在快要哭出聲來的時候，看到了那清俊溫和的男子。

他也穿了一身的襤褸，正被一戶人家的女主人趕出門來，那女人倒豎著粗重的潦草的眉，像驅(qū)趕牲口一樣呵斥著這個年輕的男子。青年雖身著又臟又破的衣衫，但破破爛爛的粗布衣下，藏著一件不顯山不露水的薄棉衣，衣料質(zhì)地上乘，可見他并不是乞丐。事實上他是個錯過了宿頭的羈旅客，刻意穿著襤褸，是因為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緣由在。他叩門投宿，還未來得及解釋自己并非乞兒，就被不由分說趕了出來。趕他出門的女人嘴上罵著些腌臜的詞匯，青年卻不回嘴，涵養(yǎng)極好。他低聲道了句對不住，便默默退到一邊的田埂處低頭坐下。

鳳兒的眼卻難以從那青年身上移開了。情竇未開的貧家少女心中藏著一株野芳，忽然有一天相逢了一滴甘露，那花瓣便一片片地綻開了，秘密地，欲說還休地。那青年的容貌并非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