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的聲音忽然從身后傳來。

    她嚇了一跳，轉(zhuǎn)過頭去，果真看到他，跟她隔了一張桌子坐著，長腿架在護(hù)欄第二根橫欄上，外套搭在椅背，襯衫解開兩顆扣子，領(lǐng)口隨意地散著。她還是第一次見他這么慵懶的樣子，雙眼少了平日的灼灼逼人，整個人都顯得溫柔許多。

    “溫總?！蹦阍趺磿谶@里？后半句話她沒有問出口。此刻面對他，她的心情忽然變得有點(diǎn)復(fù)雜，好像還在生他的氣，因?yàn)樗欠ぞ叩难哉??？墒撬趾孟裼幸稽c(diǎn)點(diǎn)的欣喜，因?yàn)樗麄兛偸沁@樣不期而遇。她也時刻謹(jǐn)記著，他是她的大老板，所以應(yīng)當(dāng)對他保持敬畏。

    她沒問出口，他卻已經(jīng)知道她的心思，回答道：“我比你來得早。剛才開車在江堤公路上繞了一圈，發(fā)現(xiàn)這里還不錯，就上來坐坐。”

    他的聲音也比平時柔和。黎無思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心想，一定是這令人舒服的江風(fēng)把他的心吹軟了一些吧？只是，他看上去好像心情不太好，一直抓著啤酒罐晃，然后猛灌一口，停一會兒，再猛灌一口。

    他面前的桌子上有許多空的啤酒罐。

    “溫總，你——還好吧？”分不清是出于禮貌，出于尷尬，還是出于擔(dān)憂，她有些遲疑地問道。

    溫是安嗤笑一聲，微微瞇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不想見到的人是誰嗎？”

    她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他說的，難道是她？

    溫是安又是一聲嗤笑，垂下頭沉默片刻，仰頭又是一口猛灌。

    既然自己被人討嫌，那還待在這里干什么？黎無思不服氣地瞪他一眼，轉(zhuǎn)回身收拾自己的東西，忽然一拍腦門想起來，她約了路星朗??！

    于是，她把剛拿起的包包放回去，換了個悠閑的坐姿，沖他笑道：“溫總，您知道我現(xiàn)在最不想見到的人是誰嗎？”

    溫是安倒是馬上坦然地接話，“我。”

    他這么一接，黎無思沒話可說了。難道讓她點(diǎn)頭微笑，稱贊他：溫總您真聰明？

    溫是安微微翹起嘴角，朝江面轉(zhuǎn)過臉去，仰頭把啤酒罐里最后一點(diǎn)酒喝完。

    他不想見她，是因?yàn)樗日l都渴望，也比誰都更害怕看到她和葉聰在一起的幸福。今天趙楊到辦公室來匯報，說他的一位朋友和葉聰有工作上的往來，碰巧看到葉聰在首飾店買戒指。

    沒想到他們發(fā)展得這么快，才三個月，就認(rèn)定了彼此。從前他花了三個月又三個月，才換來她對他不含戒備的笑容。那樣長久的努力，如今看來多么凄涼？因?yàn)樗龔膩砭筒辉嫘膼圻^他，所以他才會那么艱難吧？

    可是，這一切都是按照他的意愿和安排發(fā)展的，這個結(jié)果，不正是他想要的、想送給她的幸福人生嗎？

    不，太快了，太快了！快得讓他來不及把準(zhǔn)備好面對的心情完整地拿出來。

    他再次轉(zhuǎn)過臉去看她。她也正看著江面，側(cè)臉美極了，岸上的燈光落在她眼底，閃爍，閃爍，像裝了滿滿的星光。

    既然馬上就要徹底失去她了，那就讓他在她面前做一回真正的自己。他很想讓她知道，就算他用冰冷的殼向全世界武裝，也不會愿意在她面前強(qiáng)裝冷酷。

    “黎無思，你有什么煩惱？”他柔聲問她。

    他是不是喝醉了？黎無思狐疑地看他一眼，他忽然用這么溫柔親近的態(tài)度說話，她居然覺得心里發(fā)毛，下意識回答：“沒有啊，我沒什么煩惱?！?/br>
    “你怕我？”溫是安蹙眉，嘴角還掛著一絲苦笑。

    “我……”

    “你覺得我難相處？”

    “額，溫總，我不是這個意思?！?/br>
    溫是安淡淡一笑，回頭看向遙遠(yuǎn)的江面，“你知道我有什么煩惱嗎？”

    “您？”黎無思挑起眉頭，“像溫總這樣的企業(yè)總裁，煩惱應(yīng)該都差不多吧？”

    “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為是真的繼承人，我也不想變得這么不好相處?？墒悄阒恢?，想在一個各方利益縱橫糾葛的大家族里生存下去，我只能變成這樣。我爺爺有三個兒子，他從一開始就打算把是真交到我大伯手里?？墒俏掖蟛褪遣环判?，總擔(dān)心我爸會暗中作梗。到了我這一代，偏偏我和是聰樣樣都比堂哥強(qiáng)。你懂那種感覺嗎？”說著，他忽然起身走近她，像是想從她這里得到某種確定的答案。

    “什、什么感覺？”黎無思也站起來，向后退了一點(diǎn)點(diǎn)，避開他呼吸中淡淡的酒氣。

    “我們一家人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爭什么，我們沒有刻意地做過任何事，可是優(yōu)秀就是原罪。”他又靠近她一些，眼底清晰地寫著痛楚，“我的親大伯，陷害我爸入獄，我的大伯母，不遺余力地排擠我媽。你知道嗎，來自親人的傷害，以愛為名，是最難防備，最難愈合，也最難申訴的?！?/br>
    最后一句話撥動了黎無思深埋在內(nèi)心某處的那根弦。她輕輕點(diǎn)頭，“我知道?！彼裏赖母?，何嘗不是來自親人的傷害？

    “我只能去爭，去搶，我要保護(hù)我媽和弟弟，我要還我爸清白。”他的聲音漸漸提高，顯露出些微的醉態(tài)。

    “溫總，來，先坐下，我給你倒杯水好嗎？”黎無思想扶他坐下，卻被他反握住了雙臂。

    溫是安深深地望進(jìn)她眼睛里去，忽然一聲苦笑，“是聰那么好，那么完美，那是因?yàn)檫@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扛下來的。你喜歡的是聰，是我犧牲了自己的人生換來的?！?/br>
    “是聰？哦，您的弟弟？我不認(rèn)識他呀。溫總，您喝醉了，我讓趙助理來接您回去好嗎？”黎無思被他握得有些疼，只覺得莫名其妙，把他按到椅子上坐好，然后到他口袋里找手機(jī)。

    “等一會兒?！睖厥前矓[擺手，“我很少在別人面前喝醉的，因?yàn)檎f醉話很危險。它可能給你的敵人送去擊垮你的機(jī)會，它也可能讓擔(dān)心你的家人朋友倍感壓力。我好不容易能說點(diǎn)醉話，你還要阻止我嗎？”

    他這一番話如同一粒粒石子投進(jìn)她的心湖，她忽然覺得自己心跳密集起來。

    他的意思是，這么危險的醉話，他卻愿意對她說？

    溫是安眼睛都不眨地盯著她看，心里只覺得想笑卻又發(fā)起苦來。這些事情，從前沒來得及說，居然現(xiàn)在說了。無思啊無思，曾經(jīng)那樣親密地在一起，你到底了解我多少？你可曾真心愿意主動了解過我？

    夜色越來越深了，江面吹來的風(fēng)開始轉(zhuǎn)冷。黎無思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溫是安瞥她一眼，起身回自己的位子把外套取下來披在她身上。

    “不用了溫總，您還是自己穿上吧，別著涼了?！彼B忙婉拒。

    溫是安把外套按住，不讓她拿下來，忽然目色閃爍，“祝你幸福。”

    這突如其來的祝福讓黎無思有點(diǎn)蒙，她愣了一下，喃喃道：“額，謝謝溫總?！?/br>
    “可以拿我的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