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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知何為苦,養(yǎng)在籠子里長牙的兔子不知何為虎,像方諸這樣挨過太多天雷的人,已不知世間何事堪稱奇物。與自己只有一面之緣的吉公子,因在秦府閑著無聊,大晚上的過府來送拜帖。進門後見了新送來的幾樣珍寶奇玩,即視若己物地手不能釋;瞥到案上疊了幾盒雨前,便逕自取了紅爐茶具,恬然煮茶吟詩;見了月亮,又拉著方諸來到中庭,擺上筆墨紙硯長木幾,作畫寫詞……如此一朵奇葩,方諸也已是見怪不怪了。女眷不便見客,蓮舟被置諸客房暫憩,方諸整整衣襟,親自侍候吉昭這尊大神。月光下,他瞧著吉昭筆下那張花鳥圖,見荷花是荷花,白鶴是白鶴,又念到無事不登三寶殿,吉昭定是有事要求他,說不定還是秦飛卿的事……便隨口道:“睡蓮富貴,雪鶴野逸,吉兄筆致甚是精致?!?/br>吉昭淡然一笑:“允兄過譽了。涂鴉之作,不足稱道?!?/br>方諸笑道:“是吉兄過謙了?;B畫中,徐黃兩派各有長短,吉兄卻是集兩家之長,運筆傳神,墨韻清迥,怎一個妙字了得?”吉昭擱筆,意甚自得,回望他道:“初次見面,便覺允兄氣度過人,想不到,允兄竟對水墨之道也頗有研究?!?/br>準你有錢公子玩物喪志,就不準我寒酸少爺濫竽充數?方諸覥然一笑:“慚愧慚愧,不才不過略懂皮毛,於道一字,怎敢自詡?我看吉兄落筆,花鳥生動,處處有情,當是有感而發(fā),然畫中卻并非眼前物。不由得想,莫非吉兄,是暗鋒略張,玄機妙藏?”是看上了荷花池的主人秦飛卿,卻苦無門路,想要我這個傳聞中的知交好友,牽線搭橋吧?你在秦府這幾日,還真是收獲頗豐……方諸說完,精神抖擻地等著吉昭守護自己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陰謀。吉昭眼中果然一亮。方諸剛一嘚瑟,吉昭忽然胳膊一伸,抓住了他的雙爪……心中一驚剛覺不妙,吉昭潸然道:“允兄……伯牙琴技妙絕天下,已臻極品,知音也只一個鐘子期。吉昭何德何能,有生之年,竟能遇上你這般知己!”口吻激動,眉間方才尚存那絲倨傲,亦褪得一乾二凈。咳,還道你是狗急跳墻,原來只是悶sao自抑……方諸乾笑著甩甩手上的爪子,沒掙脫,只得道:“吉兄言重了,在下不過是坦言心中困惑,還望吉兄你撥開云霧呢。”吉昭瞅瞅左右無人,爪子抓得愈發(fā)緊了,囅然道:“那又何妨?若允兄你肯隨我去汴梁,屆時你我抵足而臥,花間共茗,日夜促膝,何愁殊惑不得解矣?”我?跟你?方諸在他的淚花中抖了抖,笑若不自禁:“這未免……太過倉促了些……”笑話!京都可是宋老頭子的地盤,若在蘇州,我好歹還可將婚事左拖右拖,磨到蓮舟哪天不想跟著自己了回天庭去,這親事便可作罷,左右還對得起秦飛卿,可要是換了京城,喝,老頭子還不立馬把我捉進官邸里?吉昭一臉堅持:“就這麼說定了!允兄,你我明日就啟程回京!”說完指間湖穎一走,幾個激動的筆墨,兩行駢文立時書就:出沒花間兮,翩若驚鴻;徘徊池上兮,婉若游龍。方諸盯著那幾句筆跡勁瘦的鐵畫銀鉤,心頭一個踉蹌。娘誒,這姓吉的莫不是沒看上秦飛卿,而是瞧上允梓墨了吧?!腦子正發(fā)暈,忽聽一道清脆女聲飛過來:“允郞,你想離開奴?”慢慢回過頭,衣袂飄飄間,蓮舟飄逸而肅殺的身影,結了冰的落葉般晃進他眼中。天,又來一個……方諸扶著額,心房一昏正打算支起天窗說亮話,被身旁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打醒:“仙……仙子!是你,仙子?。?!”☆、第卅五篇吉昭十三歲那年,長輩念他已到了通曉人事的年紀,又因他的誕辰適逢端午,家里便替他張羅了一場聲勢浩大的生慶。吉氏身為京都名門,論地位,自是地方望族難以企及。環(huán)肥燕瘦,龍笙鳳管,舞樂炫目,珍饈勾涎,如此一個排場,要是換了普通子弟,意恐將搖,神恐將奪??杉哑莻€劍走偏鋒的,撇開前呼後擁一堆聲色,就要去抱他兄長的大腿??上У氖牵献幼叩迷?,扔下個兄長九歲就當家,兄長成天被祖母管教約束,氣悶之下,連帶對他那些個手足也淡薄了,席上見吉昭丟下祝賀討好的人巴巴向自己撲來,眉頭立時就陡峭了。吉昭瞧見兄長的臉色,足下立時一頓,人潮中捏著小小的衣袖站了半天,默默轉身,進了花園。吉府園林取山水之意,假山沓嶂,綠水四合,間以花木,意甚修雅。如織月色之下,滿池荷花蔥蘢,濯濯清漣中隨風搖擺,郁郁姍姍。吉昭揮退仆從,捏著筆趴在水榭石桌上作畫,花鳥是他筆下的??停麕缀蹰]著眼也能抹出一幅月下菡萏圖,只偶一抬眼,捕捉花枝某一瞬的姝容。不過,就是那偶一抬頭,他眼中映入一個藕色麗影。起初,他以為自己眼花,用力揉了揉眼,目光再用力往池中花間打去。“你在做什麼?”他怔了好半天,才醒悟到,這是那個人影在同自己講話,連忙答道:“吾在此寫意,爾乃何人?”四下張望一番,又道:“怎不見人侍立左右?”朦朧夜色中,那人影似是皺了皺眉:“乳臭未乾的小毛孩,何必學人文縐縐?”吉昭一頓,見她轉身似欲離去,急忙改口:“你是誰?一個人在這里做什麼?”人影輕笑一聲,回身道:“跟著家主辦事,路經此地,瞧著這池荷花合眼,就過來隨意看看。誒,我可是天上的神仙,見了神仙,別說你一介毛孩,便是皇帝,也要向我行大禮!”吉昭見她叉腰相對,更是驚詫,起身跑到石欄前面,抱著柱子怯怯望她:“你是神仙?那你可以把我爹變活麼?或者,把我大哥變得歡喜一點?”人影輕哼一聲道:“小孩,你未免太貪心了點?!?/br>吉昭怕她又要走,忙趴到欄上道:“那我可以換一個簡單點的!”見人影點頭,喜道:“我想……看看你的臉!”話落,池中沉默了片刻,人影似是頗有一番猶疑,才嗯了一聲:“好,我可以答應你。不過,為免麻煩,你要保證,永遠不能把我畫進畫中。”吉昭歡聲應了:“既不能以你入畫,世間其他女子,我也斷不會摹其神容!”人影這才足下一點,掠過粉荷,踏著碧葉,徐徐飛來。看清仙子面容那一刻,吉昭的呼吸都凍住了,隔了好久,等他回過神來,方才那抹紅妝已無蹤無影。吉昭呆呆望著綽約月色,無邊蓮塘,木然撫了撫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