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影一愣，說這你也記著？

    盧清曉哼道：“我這人心眼小的很，錙銖必較。你不知道嗎？”

    綾影撇撇嘴，忙求盧大俠饒命。清曉一琢磨，道：“盧大俠這叫法不錯(cuò)，在我氣消之前，你就這么叫我吧?！?/br>
    綾影哈哈一笑，連聲說是。兩人慢悠悠的走著，路卻還是不夠長，眼看就到了趙十萬街，綾記布坊的旗幔已能望見。

    “你要我?guī)湍阕魃趺?？”盧清曉問道。

    綾影賣了個(gè)關(guān)子，只說：“想讓你陪我出來走走?！?/br>
    清曉聽了，一臉疑惑道：“出來走走？你不是剛回來，又要去哪？”

    綾影指了指路邊悄然掛起的彩燈，道：“正月十五，元宵月夕，流燈溢彩，鼓樂喧天。雕車競天街，寶馬馳御路。盧大俠有沒有興致，陪我一游吶？”

    盧清曉猛然停了腳步，呆呆的看著綾影，千言萬語齊涌喉頭，只是張張嘴，卻不知當(dāng)說些什么。綾影見他愣愣的，又道：“怎么？不愿意嗎？我還以為你剛才不肯出來見我，是在琢磨怎么開口邀我?？磥砦揖c某人，也有一廂情愿的時(shí)候啊…”邊說著，悵然之情掛了他一臉，還蕭瑟的別過了頭。

    “你這人有意思嗎？算什么都算那么準(zhǔn)…”清曉吼他兩句，不由得面上發(fā)紅，又支吾道：“我原來都是在山上過年，汴京的繁華只在他人言語間。你帶我四下看看，可別把我弄丟了啊。”

    綾影給了個(gè)燦爛的笑容，催著他一面走，一面盤算起來：“我們先去禁城里面看金龍鰲山，據(jù)說蔚為壯觀。之后呢，再去瓦舍勾欄轉(zhuǎn)轉(zhuǎn)，然后去樊樓小酌一杯，觀夜闌燈鬧。盧大俠意下如何?。俊?/br>
    盧清曉讓綾影這笑臉晃得有點(diǎn)睜不開眼，覺得他說什么都是金科玉律，心里面小鹿亂撞，手心直冒汗。

    綾影接著說：“你忙完家里的事兒，未時(shí)便過來。不然等暮色上來，路可都走不動(dòng)啦?！本c影囑咐完這事兒，抬頭已經(jīng)到了布坊門口。

    清曉見堂里有些冷清，問道：“就你們倆回來了？”

    綾影點(diǎn)頭答說：“不兒她們還得過幾天。這小丫頭不知又動(dòng)了什么歪心思，瞞著我在搗鼓什么事兒。我問她，她還言辭閃爍，不肯直言。回頭你見到她，幫我問問？”

    盧清曉心說你們兄妹倆都是七竅玲瓏心，滿腦子鬼點(diǎn)子，這世上啊，也就不兒姑娘能降得住你了。他跟綾影道了別，看綾掌柜進(jìn)了內(nèi)院才轉(zhuǎn)身離去，腳雖然還踏在石板路上，心早就飛到了九霄云外。

    正月十五那天一到，盧清曉吃過早飯就開始掰著手指頭算時(shí)辰，魂不守舍，坐立難安。不會(huì)功夫，盧慕辰尋了來，他邀弟弟同去香鋪里，再把彩燈查驗(yàn)一番，免得有什么紕漏。盧清曉知道盧家香鋪就在布坊的對面，忙不迭的應(yīng)下來，與哥哥同去。

    盧家兄弟路過布帛鋪，見鋪?zhàn)永镆彩菑垷艚Y(jié)彩，賓客紛至沓來。盧清曉駐足觀望了一會(huì)兒，看到青鴛拎著衣擺在絢錦堂里和羽衣廳間跑來跑去，忙得滿頭大汗。片刻，朱鹮也冒了出來，小姑娘伶牙俐齒的為前來買布的娘子逐一介紹各色布匹的成色價(jià)格。南墻上的八幅盛裝仕女圖姿色艷麗，無口無心，靜默的看著時(shí)光流淌。落梅寨的毒，聽風(fēng)樓的火，天虹門的迷，好似黃粱一夢，若不是盧清曉的肩頭還有毒針留下的痕跡，他都不覺得這些事兒切實(shí)發(fā)生過。唯有藏在鋪?zhàn)又心丘ò咨碛埃钦娴脑阶咴浇?，近到仿佛自己伸手一攬，便能將他擁入懷中?/br>
    盧慕辰拽了拽弟弟的袖子，催促道：“發(fā)什么呆？你不是跟人家約得未時(shí)嗎？這還好幾個(gè)時(shí)辰呢，先跟我干活去！”盧清曉難為情的笑了笑，趕忙跟上哥哥的步子。

    未初一到，盧清曉就筆挺的站在了布店門口，如門神一般。青鴛趕忙出來，把盧大俠拉到后院，埋怨道：“人家還做生意呢，就不能不堵著門？”

    他跟著青鴛走到院子里，便聽廊子里環(huán)佩叮咚，抬眼一瞧，原是朱鹮扶著錦衣盛裝的綾家大小姐緩步走來。

    不兒姑娘云鬢挽斜簪，玉指寇朱丹，薄面施鉛華，香腮抹淡脂。她看到盧清曉，盈盈一笑，走上前道：“這元宵燈會(huì)，人多的能把骨頭擠散了架。盧公子陪哥哥前去，幫我照看他點(diǎn)。我?guī)湍銈冊诜畼嵌宋蛔?，臨窗之席，可賞夜景。燈火燦爛，笙歌陣舉，他不勝酒力，切記莫要貪杯?！?/br>
    盧清曉知道不兒既喜熱鬧，更愛美食，便問道：“不兒姑娘不與我們同去么？”

    不兒搖搖頭說：“我再怎么掛心他，有些事終不是我這個(gè)meimei能替得了的…再說了，我拉著個(gè)碎嘴的哥哥在身邊，哪里還能尋到個(gè)如意郎君吶？”說完不兒抿嘴一樂，拉著朱鹮跑掉了。

    盧清曉心說也不知誰人會(huì)有這擎天的膽子和莫大的福氣，能博得墨黎少主紅顏一笑。

    “想什么這么出神？”綾影闊著步子走了過來。

    清曉笑道：“沒什么。剛被綾大小姐百般叮嚀，要好生照看你，路不能遙，酒不能多?！?/br>
    綾影輕輕一哼，沒多言語，帶著盧清曉去賞花燈了。

    元宵花燈自正月十三至十七，通宵不禁，連放五夜。暮色剛一上來，大街小巷，家家戶戶，紛紛點(diǎn)上燈火，各色花燈，爭奇斗艷。大府名家門前扎起燈棚，棚上賽掛好燈，巧樣煙火。兩人出了鋪?zhàn)右宦吠?，道路兩旁臨街人家掛起的花燈，已是花樣百出。金蓮、玉梅、芙蓉、牡丹各個(gè)離了枝頭，躍上房檐，寒冬時(shí)節(jié)，百花齊放，如夢似幻。

    街上人聲鼎沸，盧清曉附到綾影耳畔感嘆道：“我大宋的能工巧匠真的多，這紙做的花，比那真的，還美上三分吶。”

    綾影頷首道：“太平盛世，百業(yè)皆興，匠人最長手藝。若遇上末代亂世，百姓饑飽勞役，誰還有心思做這些。不過也多虧了與你我一樣的平民百姓，才能織就這絢麗河山。”

    清曉也不嫌他煞風(fēng)景，只是點(diǎn)頭道：“還是要感謝那戍守邊關(guān)的將士，不然我們哪見這繁盛之景吶。”

    兩人邊聊邊走，過了東華門，快到潘樓的時(shí)候，路上的人突然多了起來。盧清曉瞇著眼看了看眼前黑壓壓的人群，下意識(shí)的把綾影拉到身后，自己則在前面開道。綾影活了快三十年，只有在他身邊，才叫他小心護(hù)著，心里覺得有些暖。他任憑盧清曉拉著自己，跟著他的步子在人流之中擠出一條小路。

    兩人沖出人堆，清曉忽然道：“這才什么時(shí)辰，連潘樓都擠成這樣，白礬樓還不得屋頂都掀了去？也不知不兒姑娘是怎么訂到位子的…”

    綾影從他手中脫了手腕，說：“我們不兒不是一向神通廣大嘛。走吧，前面就是御街了。”

    御街上的人，跟潘樓街比，是只多不少，游人如織，摩肩接踵，都是排隊(duì)等著去看宣德樓前的鰲山的。盧清曉突然冒出一個(gè)念頭，干脆扛起綾影然后跳到那朱漆杈子上頭，就再也不用跟這幫人擠了。不過盧大俠還不想因?yàn)檫@般小事被官兵巡輔請去吃牢飯，所以還是作罷。

    綾影倒是對這不見首尾的長龍毫不在意，他大隱于市向來深居簡出，在汴梁城住了這么久皇城墻都沒見過幾次。他就這么跟在盧清曉身邊，慢悠悠的蹭著步子，往宣德門里挪。

    清曉抬眼看看日頭，道：“得快到申時(shí)了吧…也不知幾時(shí)才能挪進(jìn)去。”

    綾影笑道：“等我們排進(jìn)去，剛好華燈初上，不也挺好？”

    清曉知他素來行事不急不緩，也就跟他一齊等著，時(shí)不時(shí)的偷偷瞄著他。盧清曉自從在父親書房第一眼見他，就把這人的面容烙在了心頭。綾影生的還算俊逸，眉眼細(xì)長，眼眸中隱著一絲流光，稍稍一轉(zhuǎn)，便引得清曉面紅心跳。那兩片薄唇嘮叨起來有些惱人，這般抿著卻讓人有股想嘗嘗唇間味道的沖動(dòng)。忽然間，盧清曉鼻尖傳來一陣幽香，他側(cè)目一望，見一白衣女子，帶著輕紗依偎在夫君身旁。

    清曉偷偷伸手，想去捏綾影的袖子，不料綾影突然抬起胳膊，指著眼前的宮門道：“這不就到了嘛，已經(jīng)能看見金龍鰲山了。”

    盧清曉趕忙收回手，向著綾影所指的方位看去。宣德樓前，架一高達(dá)十仗還多的鰲山，闊有三百多步。山間兩條鰲柱，上盤金龍，每個(gè)龍口各點(diǎn)一盞燈。山間結(jié)彩，畫著群仙故事。他們又隨著人群向前動(dòng)了動(dòng)，鰲山絢麗，已達(dá)眼底。日落西山，鰲山上彩燈千盞，悉數(shù)亮起。走近一看，盧清曉才發(fā)現(xiàn)那山上不僅有燈火，還有水流。鰲山左右，以五色彩結(jié)文殊、普賢兩位菩薩，各跨獅子、白象。有五道水流自菩薩指尖流出。那水是用轆轤絞上燈棚高尖處，盛在木柜之中，逐時(shí)放下，如瀑布狀。

    綾影佩服道：“真是巧奪天工?！?/br>
    “難怪排上個(gè)把時(shí)辰，也有諸多人來看?！北R清曉附和道，“那蜿蜒雙龍，可有燭燈萬盞？”

    綾影點(diǎn)點(diǎn)頭，說：“恐是只多不少。怪不得不兒總說，這汴梁城是人間仙境，讓我多出來走走呢?！?/br>
    盧清曉聽他這話，心里納悶，想著莫不是你也從沒來看過吧。

    兩人看過與民同樂的宣和山，又花了不少功夫才從御街里擠出來。綾影算算時(shí)辰，覺得好像來不及去樂棚聽曲看戲了。他征得盧清曉的同意，便帶著清曉往樊樓走去。

    白礬樓又稱樊樓，乃京師酒肆之甲，平日里賓客常有千余人，今逢佳節(jié)，更是珠簾繡額，燈燭晃耀。兩人過了歡門，便有一伙計(jì)小跑著迎上前來，一聽是綾大小姐的客人，忙滿臉堆笑把他們帶到樓上臨街的雅座。綾影隨便點(diǎn)了一壺濁酒，幾個(gè)小菜，伙計(jì)一一記下，手腳麻利的備上銀盂盤盞，果碟水碗，道了句請您稍候，便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綾影推窗一望，夜幕已經(jīng)降臨，墨藍(lán)蒼穹深邃似緞，雖綴著點(diǎn)點(diǎn)繁星，卻被這東京城里火樹銀花映得黯然失色。片刻功夫，行菜的伙計(jì)臂上疊碗，足底生風(fēng)，將各人呼索之菜色悉數(shù)散下，無一差錯(cuò)。

    盧清曉順手提起酒壺，給綾影和自己各斟一杯，淺嘗一口道：“好酒。”

    綾掌柜也不知是不是走了一下午有點(diǎn)乏，他略顯闌珊的倚在窗框上，垂著眼簾看著樓下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盧清曉自顧自的吃著菜，看著那賞景的人，也化作自己眼里的景。

    綾影忽然懶懶的道：“清曉，你覺得這東京城怎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