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披風(fēng)給他穿了，便由廉姜領(lǐng)著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太監(jiān)一同去了。月色如水，翠云幽渺，秋風(fēng)徐來，唧唧蟲鳴反倒尤其添了山野恬靜。兩個小太監(jiān)提著玻璃燈在前頭探路，舌燦蓮花，將宮中有趣見聞都說了遍，十分逗趣。紅芙、青蕖二人點著明角燈在側(cè)，菀菊、廉姜則虛扶著沈白慢行。往東行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便聞水聲乍大乍細，如佩環(huán)，又如洪鐘，遠遠見一帶銀灰水磨墻棲于繁木深處，內(nèi)有疊檐飛角，清鐘素鈴，幽邃雅靜。菀菊道：“那兒想必便是憐絮了罷?！鄙虬讎@道：“果然是修行的上佳之所，只是不得探訪，實在可惜?！泵@道而行。行了十余步，卻聽里頭有人作“葉舞殷紅，水搖瘦碧，隱約天際帆歸”之語，不覺駐足。只聽那尼姑道：“……寒鴉影里，斷雁聲中，依然殘照輝輝。立馬看梅。試尋香嚼蕊，醉折繁枝。山翠掃修眉。記人人、蹙黛愁時?！薄咀ⅲ涸渖祥牎可虬撞幻馑技摆w漭，依稀有所感，便不覺重重一嘆。卻聽院內(nèi)道：“人貴知心，施主何不來此一敘？”沈白正要答話，卻聽人喝道：“來者何人！”緊接著兩名侍衛(wèi)模樣的人憑空而降，雙刀如月，堪堪劈頭砍下。菀菊連忙護住沈白后退數(shù)步，廉姜上前以身抵擋。兩個小太監(jiān)卻早沖到前頭，亮出腰牌，喝道：“大膽！連皇上的人也敢冒犯！”二人一看，方知是圣童駕臨，忙忙收了刀，磕頭陪罪道：“小的老眼昏花，冒犯了主子，還望主子恕罪。”說著便引了沈白向后門走去。菀菊望著小太監(jiān)二人，大有贊賞之意，“好樣的，知道護主，回頭重重有賞！只是可別說是什么皇上的人了，也不怕毀了圣上清譽?！鄙虬滓鄿\淺一笑，道：“謝謝二位相救?！眱蓚€小太監(jiān)忙跪在地上，紅著臉說是奴才本分。沈白又問了二人名姓。二人答說叫做小薛子、小顯子。沈白只是笑，良久道：“這名兒倒是有趣，不如把小字去了，把子字前提也就完了?！?/br>
又說那兩個侍衛(wèi)將沈白一行人七拐八拐帶到一處院子外頭，便施禮退下了。屏退了左右，沈白獨自入內(nèi)。只見一個帶發(fā)的姑子立于石桌邊上，已近不惑，溫婉端莊，教人心生親近。沈白見了，揖道：“雪童聞得夫人此曲，思及故人因而發(fā)嘆，卻不想打擾了夫人，還望恕罪?！蹦悄峁玫懒寺暦鹛?，笑道：“貧尼已是出家之人，何來夫人之說，喚我靜慧便可。”沈白告聲失禮，復(fù)行禮道：“靜慧師太，雪童有禮了。”入了座，沈白才發(fā)現(xiàn)方才靜慧所吟的之句，竟是桌案上朱筆所書的一曲，調(diào)與一般不同，曰：“嘆客里、光陰易失，霜侵短鬢，塵染征衣。陽臺云歸后，到如今、重見無期。流怨清商，空細寫、琴心向誰。更難將、愁隨夢去，相思惟有天知。”【注：袁宣卿下闋】沈白本就思念趙漭，如今離情一動，更是纏綿不盡，不覺垂睫喟嘆一番，問道：“此曲可是師太所作？”靜慧一壁調(diào)茶，一壁笑道：“非也，此乃思宗自度之曲。”沈白心下一動，因問道：“這思宗是誰？又思念何人？”靜慧一愣，道：“思宗乃前朝齊煬帝，此曲為他的一個愛妃所作。”沈白道：“原是齊后主。都道文如其人，為何這思宗卻得了一個‘煬’字，他雖治國無道，究竟失愛亡國，合該是個‘閔’字才對?！膘o慧一驚，忙道：“施主這話可萬萬不要再說，百害而無一利?！痹挳?，又自忖道：“方才見他年紀雖小，卻排場甚大，亦通禮數(shù)，沒想到竟這般口無遮攔，也不知是真是假？”沈白微微撅唇，面含不屑，絮絮道：“難怪陸先生常說史書無用，成王敗寇的道理只教人愈發(fā)jian佞毒邪，不想竟是真的。都道有情之人必是有心，只這一點，我便要為他一大哭！”見他嬌態(tài)可掬，靜慧也不覺一笑，心想這果真是孩子，竟不知這世上，一點子情愛真心與這江山萬里一比，不過是微塵一點，只是各人有各人之造化，她已在方外，也不必點破。靜慧起身斟了茶，聞見沈白身上淡淡香氣，心下一動，便說道：“今日與施主有緣，不如聽貧尼說一故事，聊以解悶。”沈白捧著茶碗，眉眼彎彎，笑道：“甚好，我最愛聽故事?！膘o慧亦是一笑，望著案上紫銅香爐，裊裊青煙，娓娓言之。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一回凌云峰老尼話云煙捻紅庵馥卿承雨露下

話說某朝某代，某城某縣，有一女子喚作蘭娘，有一書生喚作方生。這二人自小青梅竹馬，待到嫁娶之齡，已是情同夫妻。這年，方生入京趕考，蘭娘只等著他出人頭地，便能長相廝守。不想方生此去未滿一月，父母便命蘭娘嫁與一名貴族子弟沈齊為妾。蘭娘謹遵孝道，迫于無奈，只得嫁入豪門。

沈白聽及此，不覺一嘆，道：“身不由己，實在可憐?！膘o慧淡淡一笑，道：“施主莫急，且聽后話。”

這沈齊妻妾成群，一應(yīng)妻妾門第優(yōu)渥不說，更是深諳算計，彼此勾心斗角，爭寵傾軋，無日不休。只所幸沈齊對蘭娘一往情深，一時間竟也無一人敢欺侮她。一回沈齊外出辦差，蘭娘發(fā)覺有孕，暗忖娘家無勢，又怕遭到不測，便謊稱急病，帶著兩名陪嫁丫鬟前去佛堂將養(yǎng)。便在她養(yǎng)胎之時，方生得了皇帝賞識，高中回鄉(xiāng)。見蘭娘琵琶別抱，便憂憤不止，竟將沈齊往日罪狀一紙遞于天子，天子大怒，便將沈齊收監(jiān)聽審。

故事至此，沈白只覺錯綜復(fù)雜，一念蘭娘與方生舊情，二感沈齊待蘭娘之真心，三服方生對情愛之執(zhí)著，四嘆蘭娘為母之苦心，又心道：“我雖無父母，卻也知他二人若尚在世間，必也是待我如此癡心?！庇植唤麌@道：“如此這般卻是各有各的苦衷，竟不知說誰的壞處了？”靜慧道了聲佛號，笑道：“施主果真心地?zé)o瑕，善哉！”沈白聽了，卻不以為然，正色道：“師太此言差矣，這世間萬物，不過愛者取之，惡者棄之而已?！膘o慧不覺撫掌，莞爾道：“施主年紀雖幼，卻有如此胸襟，貧尼佩服。”見靜慧夸贊，沈白面上一紅，只輕輕道：“是雪童造次了?！庇謫柡笤捜绾?。靜慧卻道：“故事便至此了，并無結(jié)局?！鄙虬撞挥X大失所望，暗忖片刻，遂又解頤一笑，道：“想來是師太為渡眾人的良方，合該是沒有結(jié)局的，所謂各人有各人的命數(shù)，各人自得各人的了局，可是？”靜慧但笑不語，只覺此子甚有慧根，奈何偏入紅塵，受一番苦楚磨礪。二人吃著茶，又閑話了幾句，沈白想起尚要前去吊索曲橋一游，便告辭離去。

那吊索曲橋喚作渡業(yè)橋，月色朦朧、青嵐流轉(zhuǎn)之中，恰似翠煙云海之中一臥白龍。只是現(xiàn)是夜里，不知橋下幾千丈，只是黑魆魆一片，直把青蕖嚇在橋頭，沈白便命子薛留下陪著。待步上橋去，方覺上下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