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棲鸞立時便后悔了這么問了，不忍道：“抱歉，我多言了。”

    “沒事，我朋友們都知道。”

    “好吧……那，后來呢？”

    “后來……”鹿青崖微微移開臉，看著天上破云而出的月亮，道，“后來，日子還是那樣過，到了秋天，地里的糧食改收了。那天是我的生辰，我娘特地讓我多睡一會兒，一大早便高高興興地去地里收糧食……但是啊，山路上剛下過雨，她的鞋又壞了……”

    “等我醒來時，村里的人把我娘抬了回來，她滿頭的血，老人們都說，脖子摔斷了……撐不到入夜了?！?/br>
    陸棲鸞聽得眼睛暗淡下來，道：“沒有找郎中看一看嗎？”

    “……邊關(guān)打得那么厲害，但凡會丁點醫(yī)術(shù)的都被征走了，連讀書人都請不來大夫，何況我們?！?/br>
    “我娘看我一直哭，就說……等日頭落下去了，她就要走了。我那時小，不想讓她走，就沖出門去，拼命追著太陽，翻過了一座又一座的山，一邊追一邊喊，想把太陽帶回去，讓娘留下來……”

    “可太陽還是落山了，我怕回去看見她真的走了，就一直往西，走出了大山，倒在路上。”

    “義父就是那時出現(xiàn)的，那時他有個兄弟，被官兵斬了。路上看見了我，把我撿起來栓在馬上，就那樣去了官衙，把那些作威作福的官吏……還有征走了我爹的人，都?xì)⒘??！?/br>
    救命之恩，雪仇之恩，難怪……

    陸棲鸞默然，她所在的地方，無論是遂州還是京城，都少有聽聞這樣的生民煉獄，以往只聽酒樓茶館，清平人家閑談中聊起戰(zhàn)事，皆是一片唾沫橫飛的勝與敗，誰知千里之外，戰(zhàn)火不休，黎民陷于水火……一至于此。

    她能做什么呢？她的一切一直都在被非議，每走一步都不斷有人譏嘲她的出格……

    “鹿少俠，假如有官軍來招安，你會答應(yīng)他們嗎？”

    “不會?！?/br>
    鹿青崖收斂了沉浸在過去的深思，道：“大楚老一輩的江湖人都已經(jīng)對朝廷寒了心，更莫提我義父那等處事決絕之人?！?/br>
    和鹿獠與官軍里的人所談的一樣，陸棲鸞起了疑，道：“朝廷做了什么？”

    “朝廷數(shù)年前請了易……”說到這兒，枝頭的老鴇拍打了一下翅膀，鹿青崖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住話頭，道：“抱歉小鳥兒姑娘，此事實在不能外傳?！?/br>
    “沒事沒事，我也就是隨便問問?！标憲[怕引他起疑，開始亂找別的話題，看向他那一邊插在地上的□□，道：“你這槍是你義父的舊物？”

    “你怎么知道？”

    “槍身上刻著‘金冶子贈鹿獠’……我猜的?！?/br>
    鹿青崖頂?shù)盟鹆艘簧淼睦浜购?，方才有些驚訝道：“你還識字？”

    ……壞了，南嶺這邊的民女大多是不識字的。

    陸棲鸞答得生硬：“我爹……是個書生，在家的時候和他學(xué)的。”

    鹿青崖略有些羨慕地哎了一聲，道：“我的字還是去年才學(xué)的，義父忙得緊，沒人教我，就認(rèn)得地名和行軍的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全，你能教我嗎？”

    ——怎么可能不會！

    陸棲鸞縱然心中有疑，但也不敢再多話了，拾起一邊的樹枝掃平了一塊沙地，寫了他的名字，道：“少俠是哪個字不會？”

    “我現(xiàn)在會了，你教教我你的名字怎么寫吧?！?/br>
    陸棲鸞無語，嘆了口氣剛下筆寫了個耳朵旁，整個人就僵住了……壞了，應(yīng)該寫小鳥兒的。

    “怎么了？”鹿青崖見她凝住，不禁問道。

    陸棲鸞沉默片刻，忽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老葉的音容笑貌，頓時筆力大發(fā)，果斷畫了個鬼畫符在地上。

    鹿青崖：“這是？”

    陸棲鸞肅容道：“這是草書的‘小鳥兒’三個字?！?/br>
    鹿青崖：“為什么和我們村里跳大神的人畫的有點像？”

    陸棲鸞：“這是我認(rèn)識的一個書道巨匠教的，他的草書就講究這種恣意放達(dá)的氣質(zhì)，一般人看不懂，我寫出來是想讓你感受一下，絕對不是瞎胡畫，騙你我是醬醬?！?/br>
    “醬醬是誰？”

    “我兒?！?/br>
    “啊？”

    “怎么了？”

    “沒什么，就、就想問你……你兒缺后爹嗎？會做飯的那種?！?/br>
    ……

    陸棲鸞偶爾在家里對鏡貼花黃的時候也不是不能意識到自己是個美人兒，但她的眉眼不似東楚美人恬淡靜謐，反而隨著年歲越長，顯得越發(fā)有點妖。

    想追求她的人很多，但大家好歹都是有修養(yǎng)的，隔三差五送點花兒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慢悠悠地來，她也不是不接受……只是沒見過這么清純不做作的。

    “小鳥兒姑娘，我們今天不殺人，出去踏青吧?！?/br>
    “不是你說出山幾里就是官道嗎？算了吧。”

    “那你喜歡什么花，我給你鏟回來？”

    “……菜花。”

    ……于是第二天全營的伙食都變成了菜花，陸棲鸞帶著愧疚吃得一臉菜色。

    鹿青崖大約是領(lǐng)會到了她的意思，無論送什么花，都給她做成一盤菜獻(xiàn)給她，弄得陸大人為花消得人憔悴，直到第三天，叛軍大營下了拔營收攏兵線的的信號，這才消停了下來。

    “……官軍已包圍了梧州府，增兵一萬，不日便要進(jìn)攻青帝山?！?/br>
    青帝山是鹿獠昔日做地頭蛇盤踞的主要據(jù)點，若是被拿下了，只怕對叛軍的勢頭是個不小的打擊。

    陸棲鸞心里記著先前官軍中有叛徒與鹿獠私相授受的事，忍不住便懷疑青帝山上有埋伏，目的就是為了讓虎門衛(wèi)和雁云衛(wèi)的主要將領(lǐng)去送死。便趁鹿青崖沒纏著她的時候，跟梟衛(wèi)的老軍醫(yī)們說了，若是去了青帝山，接觸到了官軍，姑且不要求救，觀望一下情勢，伺機(jī)而動。

    兩千左右的叛軍拔營南下，這一回沒有走山路，而是直接碾著官道上兩個哨崗走了過去，到了快入夜時，才趕到了一處峽谷口側(cè)的山上。

    青帝山是一處馬蹄形的山谷，賊寨的萬人大營便坐落在谷內(nèi)，谷口高而險峻，可以說是有進(jìn)無出。

    ……官軍若是從正門處打進(jìn)來，若是進(jìn)攻不利，那么所有的指望就落在外面的接應(yīng)上了。

    陸棲鸞跟著叛軍一路從山上辟出來的險峻窄道上進(jìn)了賊寨，只見上方食rou的夜鴉盤旋，兩側(cè)樹枝上毒蛇盤繞，偶爾朝下一看，山崖下伸出的枯木上掛的盡是些累累白骨。

    ……兇地。

    “……谷中夜里生毒霧，人畜在山上駐扎無妨，若是下到了谷里，過不了半夜，便會中了瘴氣，到時神仙也難救?！?/br>
    叮囑了好一陣子，鹿青崖才托了兩個下屬保護(hù)她，折去了其義父所在的正堂之處。

    陸棲鸞四下環(huán)顧，只見這賊寨定是有年頭了，雖說看著老舊，但防御工事一應(yīng)俱全，十步一哨百步一崗，嚴(yán)密得緊。加之這里不似之前在山上，綠林匪居多，實際上防備得還嚴(yán)些。

    行至一處木欄圍住的吊腳樓前時，陸棲鸞被身后派來保護(hù)她的人叫住。

    “姑娘，再往前就是火藥庫了，還是別去了，就在二爺?shù)淖√幧缘劝??！?/br>
    ……火藥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