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子安之前確實有個獨子，長到十來歲上，忽然在去年亡故。他疑心是蕭焉所為，故而在打敗蕭焉之后，殺了蕭焉全家。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沉，陰氛愈發(fā)的濃厚，橫塘之上，不知有多少陰魂已經(jīng)蠢蠢欲動。

    張翠娥扁扁的聲音冷笑道：“你就算復(fù)活了小王爺又如何？這具rou身里，難道流的還是蕭子安的血嗎？我不妨告訴你，這人名叫蕭哉，是蕭焉的親弟弟，你把他送到吳王身邊，倘是他生了個孩子繼承王位，那吳王的天下不又變成澂王的了嗎！”

    這句話一下子刺中了法遵，他佝僂著腰在地上書寫符陣的動作登時頓住。然而他轉(zhuǎn)念一想，蕭焉哪來的胞弟！還叫蕭哉？破財消災(zāi)嗎？分明就是這賤女人的胡謅！他氣得胡子飛起，跳上前去抓著張翠娥啪啪扇了兩個耳光，罵道：“下——賤——婊——子！竟敢騙我！”張翠娥反唇譏刺：“萬一是呢？”法遵跳腳大叫：“本天師會換一個陰間人！你以為我會一直用這個瞎子？！”

    他忽的看見張翠娥背在身后的雙手在動，將她推到房屋中間掰開她的手，卻見她手心里抓著一只紅頭蜈蚣。法遵將蜈蚣一把搶過來，扯作數(shù)段扔在地上，用草鞋底板狠狠地碾，唾沫四濺地痛罵道：“下——賤——婊——子！要不是看在要拿你這個陽魃養(yǎng)著小王爺?shù)姆萆?，我剁了你喂驢！”

    法遵氣吼吼地轉(zhuǎn)身，忽然覺得透心窩子地涼。一低頭，胸口桃木劍的劍尖突出寸余，滴下暗紅的血。

    他隱約聽見抱雞娘娘附在他耳邊說話，聲音又扁又細，像陰風(fēng)一樣鉆進他的耳朵，毫無溫度——

    “我就要這個陰間人，就要這個魂，別說小王爺?shù)幕辏退銚Q成天王老子的魂，我也不許！”

    胸口的桃木劍劍尖一擰，從身后拔了出去。法遵圓瞪著雙眼，撲倒在地。

    他在想，這個女人手無寸鐵，是怎么把他綁的繩索解開的。

    然而沒有人回答他。

    將土屋中搜羅到的一些細軟胡亂塞入懷中，瘦小的女人背起李柔風(fēng)。修長的身軀迫得她低低地彎下身子，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扶著墻一步一步蹣跚地向外移動。大黑馬候在屋外，她將李柔風(fēng)一點一點地搬上馬背，幾乎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上馬時，她咳出了一口血。

    但很快，大黑馬馱著兩人馳出了院門，消失在夜色里，那頭毛驢笨拙地跟在他們身后。

    土院四角的火把仍在燃燒，暗紅的火燼飛出焰心，被夜色染作漆黑，墜落在院中地面仍然蠕動的手腳和頭顱上。

    一道頎長的人影從夜色中走出，衣袂飄然。他背著雙手，款步走進土屋。

    他站在土屋中上下十方望了一望，靜定的目光落到地上散開的繩索和破碎的蜈蚣身上。他撿起那段粗大的繩子，見斷口處被某種并不算特別鋒利的東西割得稀爛，上頭沾著好些血跡。

    “癡孽東西?！彼弥K索冷冷一嘲，“也不看看自己是怎樣一個腌臜俗物，便一心妄想攀了那金玉之質(zhì)。”他將斷繩往地頭一摜，冷笑道：“焚琴煮鶴，牛嚼牡丹。”

    他的目光又落到地上未完成符陣中仆著的那個人身上。手上罩了白紗，自身后扶著法遵的脖頸將他身體正起，右手駢二指，夾一枚正燃燒的黃符正正刺入法遵后心的窟窿。

    青煙一縷銷息，法遵驀然仰頭瞪目，喉中發(fā)出一道“呼嚕嚕?！钡臍饴?。他頭顱一低，空空洞洞的聲音道：

    “師父?！?/br>
    抱雞娘娘背著李柔風(fēng)進了一家無名小客棧。提燈迎上來的老板娘正要問背著的人是不是死了，抱雞娘娘一個銀餅子遞過去，塞住了老板娘的嘴。老板娘咬了一口銀餅子，便殷勤地引他們?nèi)肓艘婚g上好客房，又歡天喜地地去喂大黑馬和毛驢。

    抱雞娘娘將李柔風(fēng)擱進床鋪里面，裝著衣裳的包袱塞進床頭。她亦疲憊地爬上去，吹滅了燈放下床帳。

    她忽而有些許的后悔，吹滅了燈，便什么都看不見了。但她終究沒有氣力再去點燈，之前忍耐的困倦如洶涌的海潮般襲來。最后一絲清醒被吞沒前，她摸了摸小布包中的幾枚已經(jīng)卷刃崩口的指甲，心想終究還是壞了四根。

    第18章

    抱雞娘娘從睡夢中醒來，感覺身邊的尸腐氣息已經(jīng)消失殆盡。盡管頭顱和喉嚨像滾著一團火，她仍掀開沉重的眼皮，看見了身邊的人。

    于抱雞娘娘而言，這人世間有幾件事值得欣慰：

    其一，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

    其二，枕邊竟是李柔風(fēng)。

    其三，昨夜她竟是向著李柔風(fēng)睡的，此時醒來，無須費力轉(zhuǎn)動頭顱。

    她不似李柔風(fēng)，蘭陵蕭氏，澂州李氏，這樣的名門望族，活著自有清貴風(fēng)骨。李柔風(fēng)問她，活著可有什么念想，她能有什么念想，念想是吃飽了的人才會想的，她活著就只是為活著。

    當(dāng)然有念想是好的，有念想能讓人熬得更久。她不知李柔風(fēng)那晚上是如何撐過馮公公的辱沒的，或許是念著蕭焉。她只知道她過去雖然恨李柔風(fēng)入骨，可當(dāng)不得不面對馮公公的時候，她念著的還是李柔風(fēng)。

    李柔風(fēng)睜著眼睛，烏睫如羽，時不時眨動一下。他醒了，但看起來定尸咒的效力還沒過去，他仍是動不得、說不得。

    他的氣色已經(jīng)好了許多，面目光潤，唇若敷朱。抱雞娘娘記得他過去總是笑，楊柳春風(fēng)，拂面不寒。現(xiàn)在他不怎么笑了。

    她就見過一次他不開心的樣子，獨自悒悒地站在河邊。后來蕭焉來了，與他不知說了什么，低頭在他唇上一碰，他便笑了。他垂頭連忙后退兩步，微為驚惶地四面張望，生怕有人看到，但臉上卻笑得更開了。

    抱雞娘娘坐起來，盯著李柔風(fēng)看了會。她知道李柔風(fēng)看不見她，他的目光往她這邊轉(zhuǎn)，也只是因為聽到了她起身的響動。

    抱雞娘娘屏住呼吸，極緩極緩地低下——身，距離他的嘴唇，不過咫尺。她聞得到他低微呼吸的清潤之氣。他就算死了，氣息都是清的。

    她的姿勢定在那里，直到憋不住氣。她扯開帳子爬下床，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竟然亮著燈，再一看窗外，天竟是黑的。

    抱雞娘娘臉色一陰一磨牙，拉開客房門走出去。走廊里遇見老板娘，老板娘殷勤道：“夫人，您睡了一天一夜啦。我怕您出事，便讓人撥了門閂進去看了眼，您和郎君都好著呢，想著您也該起來吃食了，就給您留了燈。”她弓著腰賠禮道歉，“夫人可千萬別見怪，最近不是查澂王余黨查的嚴(yán)嘛……我們小門小店的，您多諒解……”

    抱雞娘娘知道約莫是官兵前來查過店，橫豎床頭的包裹、枕頭下的錢也沒少什么，她便點了點頭，吩咐老板娘多燒些熱水，準(zhǔn)備洗浴。她不愿意吃店中的東西，去到街上買了些吃食回來。街頭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