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聲的視線略微一垂，隨即緩步走到女人面前，直身就是一跪！

那一聲悶響不由得讓人牙根發(fā)酸，嘈雜的院子立時寂靜得聽不到半點響動。

梅香退了半步，用力將玲兒攏在身側(cè)，攥著小女孩的手都泛了白，兩眼直直地盯著地上的年輕人。

顧聲微微抬了下眼：

“娘?！?/br>
第10章天明之前

10.

凌晨時分，沈聞昌拒絕了牌友的挽留，東倒西歪地由情婦攙著出了俱樂部的門，警衛(wèi)兵去前門開車了，他命李小花給他拿杯茶來，獨自扶著墻頭緩一口氣。

饒是繁華熱鬧的津州中心，這個點也是萬籟俱寂的時候，只有遠(yuǎn)遠(yuǎn)的小販出攤和黃包車的跑動聲間或地傳過來，這樣的闃寂令沈聞昌感到無比陌生，方才還在耳邊回蕩的歡聲浪語似乎一瞬間被岑寂淹沒，只剩下他一個人暴露在了天地間。

他警覺地回頭查看了一下，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不妥，就在他略感狐疑地回過頭去的瞬間——

一顆黃銅子彈自后頸穿過了喉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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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聲當(dāng)年是自個兒去的班子，鴻新班的班主嚴(yán)德之先是覺得他歲數(shù)大了不想要，偏又舍不得那張美人胚子臉，顧聲也不說話，只這么在嚴(yán)德之跟前，空手來了一段。

他開腔這么一唱，那調(diào)門這么一拿，嚴(yán)德之就知道不管這娃什么來頭，這回八成是撿著寶了。

顧聲的聲音可塑性強(qiáng)，眉目顧盼因他生得標(biāo)致渾然天成，身板勁瘦清癯卻韌得恰到了好處，當(dāng)是該另眼相待的一人。

當(dāng)時在場的眾人都記得當(dāng)時的場景，他一段唱罷，嚴(yán)德之召他走近，掰著這十來歲男孩尖瘦的下巴左右看看，慨嘆道：“男生女相，桃花眼含情目，難得保全啊！難得保全啊！”

嚴(yán)班主那兩聲慨嘆至今有班里的老人念念不忘，凡提往事必然議及，都說嚴(yán)老板挑人只一點頭只一搖頭，批姓顧那小子樣貌命途是這挑班二十載頭一遭，就連當(dāng)今紅極的角兒柳眠當(dāng)年進(jìn)班，都只得他一句“成了”。

而進(jìn)了班子，顧聲的踏實又著實讓嚴(yán)德之大吃了一驚。在同他一般大的孩子個個做著成角兒的白日夢偷懶耍詐的時候，他就一刻不停的記詞念韻白試唱，腿腳身板上的基本功無一日不練，反復(fù)拿捏比劃精細(xì)的要領(lǐng)，就連偶爾唱串了詞，嚴(yán)德之照例要打，他都生受著從來不吭一聲。

嚴(yán)班主的發(fā)妻見過他挨了打沒吭一聲就回去接著練，贊許說這孩子穩(wěn)重，愛戲如癡，不可多得。

嚴(yán)德之這時卻捻著胡子看著他的背影，略皺一皺眉：“難說，難說啊……”

“那孩子心太深，摸不透?！?/br>
“你……”

女人深深吸了口氣，因過度cao勞而消瘦下陷面頰有些繃緊的蒼白，像是死死克制著情緒一般：“你還叫我一聲娘啊……”

顧聲默然不語。

梅香拉著玲兒往前走了兩步，帶著補(bǔ)丁的粗布暗色衣裙在他眼前一晃，像是要直接繞過顧聲進(jìn)門一般，嘆息似的說：“你走吧?！?/br>
顧聲猛然轉(zhuǎn)頭，雙眼直直地盯著梅香的背影，聲音低而沉穩(wěn)：“孩兒不曾做出有辱家門之事，娘親若……”

“啪”！

梅香轉(zhuǎn)身反手一巴掌抽在顧聲臉上！

女人身體不好，平日與人為善，從不見發(fā)過這樣的狠，顧聲毫無防備，那全無保留的一耳光把他整個人扇得偏向一側(cè)，蒼白尖瘦的臉上生生腫起一個帶著血點的手印。

“不曾有辱家門？！好一個不辱門庭！當(dāng)年告誡你的都忘了干凈了嗎！”梅香一時氣得渾身都在輕微地哆嗦，玲兒害怕地去抓她的手臂，梅香卻也沒顧上，只一面哆嗦一面抖著手四處找，終于在一處架子上面發(fā)現(xiàn)了根雞毛撣子，抬手就抽在顧聲背上，“我怎么告訴的你，??？說?。∧阏f?。　?/br>
顧聲咳了兩聲，緩緩跪直了身子，輕聲道：“……人貴在氣節(jié)?！?/br>
雞毛撣子又是“呼”地一甩：“還有呢？！”

“人窮志不短……”顧聲的似乎承受著極大痛苦似的閉了閉眼，顫聲說，“世代清白，不以茍且……事權(quán)貴?！?/br>
梅香的雞毛撣子停在半空中，半天才伴著恨聲落下來：

“顧聲啊?！?/br>
“我當(dāng)你這一聲娘，我就看不得你這么糟踐自己?！泵废惆涯歉鶕圩予圃陬櫬暭缟?，用力之大像是要把全部的惋惜痛心恨鐵不成鋼都透過它扎進(jìn)顧聲心里，“眠兒不認(rèn)我這個娘，我就覺得都是我當(dāng)年的錯，逼得他打小就學(xué)著攀附，逼得他作踐自己?？赡悴煌?，你怎么是這樣的人呢？我還氣他們一個個的亂嚼舌根，可你……”

顧聲低垂的眼睫略抬了一下。

他張了張口，出口地卻是：“顧聲領(lǐng)罰?！?/br>
——他這幾乎是當(dāng)眾承認(rèn)了一切。梅香剛剛偏過去的視線猛地盯在了他的臉上，下一秒，梅香幾乎瘋了般甩下手上挽的籃子，就去拎旁邊的條凳，屋里的婆娘一見她這是要瘋，忙扔下手上的活計沖上去，連拉帶拽地扯住梅香。

“梅香！打不得！打不得??！”

“緩口氣！別氣了！這事是他能管的了的嗎！”

“哎呀快把凳子放下！放下！”

“我沒你這下三濫的兒子！你滾！你滾！人窮志不短，誓不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毀了！都?xì)Я?！?/br>
梅香又急又氣還傷心，憔悴下凹的眼圈通紅，牙齒都似乎承受不住的咯咯作響。人一急火攻心氣血上頭偏涌出一股平常不敢想的邪勁兒，梅香一個還帶著病的枯瘦女人竟生生掙開了他幾個婆娘，提著條凳帶著風(fēng)聲直敲在顧聲背上。

拉架的眾人一時都傻在了原地，拽著梅香直愣愣地看著那邊獨自跪著的顧聲，這一板凳下去，鬧出人命都是說不準(zhǔn)的事。

顧聲身子一歪，陡然吐出口血來！

“哥哥！”玲兒看著那口暗紅色的血濺出來，當(dāng)即嚇得哭起來，腿一軟幾乎跪?qū)⑾氯ィB摸帶爬地挪到顧聲身邊，抓著他的袖子，啜泣著不知所措地上下看著他，“哥哥……哥哥……”

“玲兒閃開！我今天就是要打死這個不要臉的！”梅香哭喊一聲，小女兒沒見過她這幅樣子，哭著拉著顧聲的衣袖更加不敢放了。

婆娘們見梅香還要打，怕這次真出人命，院里頗有威望的關(guān)姨忙喊道：“小芳二嬸你倆快帶梅香進(jìn)屋去！哎喲別打啦！你也不瞧著自己身子骨吃不吃得消！快啊快把條凳搶過來??！哎哎梅香！梅香！……”

亂成一鍋粥的婦人總算回過神，拉的拉勸的勸分頭行事，玲兒抽噎著靠在顧聲旁邊，想攙著他起來：“哥哥，哥哥你……你還好么，哥哥？”

身后梅香一個不住昏了過去，被關(guān)姨等人合力抬進(jìn)了里屋，顧聲用手肘撐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直了身，沒有去看玲兒驚懼恐慌的目光，只側(cè)頭垂著眼，輕輕把玲兒虛扶在自己手臂上的雙手褪了下去，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淡淡地道：“是我辜負(fù)了娘的教導(dǎo)，娘要打我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