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征馬不足的事，皇后雖沒有追究，想來對封司政也頗為不滿。何從明、方仲雄、齊偉榮和吳省德不過是六品言官，如何敢輕易彈劾當(dāng)朝司政，引致官場震動(dòng)？多半是他們的上官、蘇燕燕的父親蘇司納授意的。別的罪名倒還罷了，連封若水也牽連進(jìn)去，分明是為了給蘇燕燕減輕罪責(zé)。

    蘇司納是皇后提拔上來的，皇后暗中命他搜羅封司政的罪行，再聯(lián)名彈劾。皇后的旨意他更不敢不聽。而身為父親更不能不救女兒。但封司政是皇帝的寵臣，于是蘇司納在彈劾封司封的奏章上，署了皇后的外甥吳省德的名字。好教皇帝知道，是皇后授意蘇司納彈劾了封司政。當(dāng)真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

    她吩咐下去的，他很快就照辦了。所以皇后無不嘲諷地感慨道：“真是快啊?！?/br>
    皇后命人彈劾封司政，僅僅是因?yàn)榻翊赫黢R之故么？不，絕不止如此。奏章中封司政的一項(xiàng)罪名是交朋結(jié)黨、構(gòu)扇是非。這半年來，官場言論無非是主戰(zhàn)還是主和，還有便是后宮不宜干政。

    實(shí)錄中的“久陰不雨，柱下陰濕生虺”在內(nèi)，文官的竊竊私語、嘵嘵眾口在外，這一切是誰在授意？是誰寧愿在青史上留下昏君的名聲，也要在實(shí)錄中寫進(jìn)“久陰不雨”？如今公主暴斃、皇子夭折，若將這實(shí)錄摔在皇后面前，只說天不庇佑，皇后輕則失寵，重則被廢。

    好一個(gè)“皇后是朝夕相對的心腹，是朕最信得過的人”！

    好一個(gè)“朝夕相對的心腹”！

    好一個(gè)“最信得過的人”！

    我在心中狂笑，眼淚奪眶而出?；实巯轮继幹脤m人女官，卻不告訴皇后；皇后暗中命人收集證據(jù)，彈劾皇帝屬意的百官之首，引起朝野洶洶如沸的巷談口誅，再將已經(jīng)踩爛的皮毱一腳踢還給皇帝?；实鄱嘁桑屎蟛桓市谋灰?，如此而已。帝后之爭，一至于此。

    高貴的皇宮，竟是這等爛污泥淖之地！

    芳馨大驚道：“好端端的，姑娘哭什么？”

    我擦去淚水：“何曾哭了，我這是在笑?！?/br>
    芳馨忙掩了我的口道：“姑娘才剛教導(dǎo)紫菡，國之大喪……”

    正文 第79章 女帝師二(8)

    【第六節(jié) 礱之砥礪】

    我在玉華殿連讀了三天奏疏。每篇文章都寫得枯燥冗煩，像一闋嘶啞綿長、永遠(yuǎn)也找不到重音的曲子。從玉華殿出來，天色青灰欲雪，綠萼為我披上斗篷：“今天總算可以回玉梨苑用晚膳了?！?/br>
    我笑道：“晚膳在哪里用不是一樣？難道皇后賜膳還能不好么？”

    綠萼笑道：“姑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白茫茫的雪光刺得我眼睛一痛，我恍惚道：“什么日子？”

    綠萼道：“姑娘，今日是除夕。您不記得了？”

    我一怔：“除夕？方才在玉華殿，為何皇后沒有提起？”

    綠萼嘆道：“皇后娘娘又傷心又忙碌，想來也是忘記了。”

    自三位公主意外溺水、皇太子暴斃到現(xiàn)在，也有半個(gè)多月，的確是該過新年了?？墒蔷皥@中一片冷清肅殺，并無一絲歡樂喜慶的氣氛。我嘆道：“皇后是不會(huì)忘記日子的。今夜內(nèi)阜院有安排宮宴和戲酒么？”

    綠萼不悅道：“太后和皇后一個(gè)病了一個(gè)又忙著，這會(huì)兒連年賞都還沒分下來，哪里有什么宮宴？即有，這宮里通共也沒幾個(gè)人，一桌子都坐不上。怨不得娘娘都不和姑娘提起?！?/br>
    我瞟她一眼：“你若錢不夠使，我這里有?！?/br>
    綠萼道：“奴婢整日在宮里坐著，哪里有使錢的地方？只不過這大過年的也太過冷清。奴婢想，姑娘若不隨皇后用膳，便回玉梨苑和奴婢們一道守歲，自自在在的豈不比在皇后面前好？芳馨姑姑和紫菡早就把雀兒牌都預(yù)備下了?！?/br>
    見她這樣喜形于色，我本想提醒她一句。然而想到她日日陪我來玉華殿，也甚是辛苦，況且今天又是除夕，想想也就作罷。綠萼自覺歡喜過了頭，側(cè)頭悄悄查看我的神色，半晌不聞我訓(xùn)斥，方松了一口氣。

    我環(huán)顧一周，不禁嘆道：“也不知太祖還在的時(shí)候，景園里是如何過年的?！?/br>
    綠萼道：“奴婢知道，從前在遇喬宮學(xué)規(guī)矩的時(shí)候，總是聽姑姑們說起。太祖還未登基的那十年和剛登基的兩三年，幾乎年年都是在景園里過年的?！闭f罷掰著指頭，興致勃勃地說起當(dāng)年景園到了年關(guān)時(shí)是如何布置園林、燒制新瓷、裁制新衣、整造器物、烹調(diào)食物，不知不覺便回到玉梨苑。

    芳馨笑著迎了出來：“老遠(yuǎn)便聽見綠萼姑娘的聲音了，像守坤宮里的那些藍(lán)鸚哥似的。姑娘辛苦了一天，也不讓靜一會(huì)兒?！?/br>
    我笑道：“那些官樣文章看了就頭痛，綠萼在旁說說笑笑的，倒好多了?！?/br>
    芳馨道：“皇后那里奏章這樣多，也不知道姑娘還要讀到幾時(shí)？”

    我脫了斗篷，往榻上一歪，接過紫菡遞過來的熱巾，搭在臉上，甕聲甕氣道：“今天讀得多，照這樣下去，再過兩天，玉華殿書案上的奏疏就可以讀完了。”

    芳馨奇道：“昨天還說讀不完，今天怎么這樣快？”

    我坐起身來嘆道：“皇后前兩天還能耐著性子聽完，今天只叫我自己看了，揀要緊的稟告。”

    芳馨先是笑了笑，忽而遲疑：“這是娘娘相信姑娘?！?/br>
    我看她一眼：“姑姑也覺出不好了？”

    芳馨道：“若說讀奏章么，只是讀而已，其實(shí)沒有什么?？墒强戳嗽僬f，便又不同了。如今這樣的情勢，姑娘又曾經(jīng)服侍過弘陽郡王殿下，還是避嫌的好。也不知娘娘的病幾時(shí)能好?！?/br>
    我嘆道：“娘娘的病，只是心氣怠惰，懶得看人啰唆罷了?！?/br>
    芳馨沒聽清楚，追問道：“姑娘才剛說什么？”

    白瓷茶盞中的一枚細(xì)小碧綠的葉子似被一縷心念所系，逡巡著慢慢沉底。“我是說，姑姑所言甚是?！?/br>
    芳馨道：“明天是正月初一，想來姑娘能歇兩日。若新年里皇后再不尋姑娘讀奏疏，那便無事了。”

    我嘆道：“皇后總會(huì)痊愈的，也不必太過擔(dān)憂。”

    芳馨賠笑道：“今天是除夕，難得沒有宮宴，咱們關(guān)起門來樂一宿。奴婢們陪著姑娘打雀兒牌守歲?！?/br>
    我笑道：“雀兒牌就不必了，太響。聽說姑姑預(yù)備了一桌好菜，不知幾時(shí)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