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女御道：“陛下微服出宮，只帶了簡公公和奴婢三人，大人不宜出去接駕，以免惹人注目。奴婢這就去請陛下進來，請大人稍待。”說罷帶著丫頭緩緩退出。

    綠萼起身立在我身后，低聲道：“這必是新進宮的，不然怎么會不認得姑娘？倒還算穩(wěn)重?！?/br>
    不多時，平女御引了皇帝進來，小簡反手將門掩上。但見視野中出現(xiàn)一雙玄色緞面云水紋官靴，我忙帶領(lǐng)綠萼跪了下去，欲行跪拜大禮，卻聽他對小簡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將朱大人扶起來？”

    小簡笑嘻嘻道：“奴婢該死?！边B忙將我扶了起來，平女御也親自將綠萼扶起。

    皇帝在靠窗的曲柳木雕花交椅上坐了，溫言道：“你回來了。”說著示意我坐下。如此閑閑相問，倒像是我只是出宮省親，數(shù)日而歸。

    小簡扶我在皇帝對面坐下，平女御帶著丫頭出門要茶要水。我垂頭道：“微臣是六日前回京的。”

    皇帝微笑道：“這不是宮里，不必如此拘束。你也是來聽書的么？”

    我恭敬道：“是。微臣無意中聽了一次，覺得還可入耳，故此再來?！?/br>
    皇帝笑道：“真有這樣好聽？上一次都說了什么？”

    我答道：“上一回書說的是‘俏觀音義激小王爺，少英雄智取藍山城’?！?/br>
    皇帝笑道：“小王爺智取藍山城？莫不是在說高旸？那俏觀音又是誰？”

    我這才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道：“俏觀音是一位美貌的尼姑，叫作智妃?！?/br>
    皇帝用折扇一敲小簡的腿，哈哈大笑道：“這個高旸，朕委他方伯，他卻去和尼姑糾纏不清。果然是少年人，愛惹些風月債?！彼恍ζ饋?，眼角和唇邊便掃開幾條細紋。想是為了與平女御相配，他穿了一件石青色聯(lián)珠天馬紋織錦圓領(lǐng)長袍，越發(fā)顯得面色枯黃，如塵霾中的月亮。早年在戰(zhàn)場上留下的硬朗輪廓與鐵血之色都隱在雙眸深處，如今一笑起來活像一位坐擁三妻四妾的土財主。我心頭微一刺痛，他不但老了，更顯出縱欲過度的疲態(tài)。

    小簡躬身笑道：“若不風流，還能叫小王爺么？”他特意將一個“小”字說得極重，說罷哧哧笑了起來。

    平女御親自奉上茶點，又斟了茶，方才躬身退了下去，遠遠立在墻角的花架子邊?；实巯蛩Φ溃骸澳阋策^來坐?！?/br>
    平女御屈一屈膝道：“奴婢不敢?！被实垡膊欢嗾f，又向我道，“朕前幾日在宮里，無意中聽茜儀宮里的幾個內(nèi)官講閑話，說西市來了一個說書的，將住在揚州的輔國公夸得人間沒有天上有，一時好奇起來，所以出宮來聽聽?！?/br>
    從前的輔國公莫璐是周淵的前夫，周淵嫁給皇帝后，將所生的第二個兒子過繼給絕嗣的輔國公府?，F(xiàn)任的輔國公莫槿，正是皇帝和周淵的親生兒子，如今算來，也該有十一二歲了。莫槿雖在揚州，又因年紀幼小不便上京朝請，但總還會常常上書的，皇帝何至于要從一個說書的口中得知莫槿的近況？我知道，他只是希望能僥幸從李萬通的口中聽到周淵的行蹤罷了。他望向樓下茶肆的目光帶著一點熱切的期盼，這才有幾分當年我熟悉的模樣。

    我亦看向樓下，已滿滿地擠了一街：“可惜微臣回來遲了，竟沒聽見這一出?！?/br>
    皇帝笑道：“無妨。改日朕叫他進宮說。”

    忽見一灰一紅兩抹身影在街頭出現(xiàn)，像一點火星子伴著一撮死灰，倏忽到了眼前。樓上樓下俱暴喝一聲好，便聽得鼓聲篤篤，少女撥了兩下月琴，便將背后的斗笠取下。眾人照例問道：“李師傅，今日說什么？”

    李萬通道：“今日一回書的名字叫‘征西將軍兩勝西涼府，相府小姐三嫁文進士’。”接著聽見銅錢叮叮當當?shù)仨戇^，樓上叫賞的聲音此起彼伏。少女拋起斗笠，十幾錠散碎銀兩都像長了眼睛一般一頭扎入黃澄澄的銅錢堆，不一時銅錢堆便平了斗笠邊。

    皇帝大呼有趣，命小簡也拿出一錠銀子，嘿的一聲扔出了窗外。那少女本已將斗笠中的銀錢都倒入了隨身褡褳，抬眼見一錠大銀飛了過來，當即翩然起身，將銀子牢牢接在手中。輕如飛燕，飄若夢蝶?；实廴滩蛔∠虼巴饨械溃骸昂霉Ψ?！”

    那少女也不道謝，又拿起月琴撥了兩下，人群霎時安靜下來。李萬通朗聲道：“話說高官家平定了盛京，理清了西南，殺盡了蠻子，占領(lǐng)了蘭州，當真是萬眾歸心，天下太平。這兩年，那西夏蠻子不忿我大昭官軍總打勝仗，便趁我西涼府立足未穩(wěn)之際，集結(jié)了十萬步軍、三萬馬軍前來攻打?！?/br>
    皇帝向我笑道：“這是一年半前的事了，可見他今日說的是件舊聞?！?/br>
    只聽李萬通接著道：“我西涼府守軍的主將叫作文泰來，益州人氏，祖籍成都，咸平十三年中武進士，時年二十三歲。生得九尺二寸長，熊背蜂腰，豹頭燕頜，眉若飛虹，眼如杏核。劍戟槍棒，無所不通，熟讀經(jīng)史，深諳守御之術(shù)?！?/br>
    皇帝合攏折扇抵著下頜凝思道：“平西校尉文泰來……”

    正文 第154章 女帝師三(16)

    李萬通道：“這文泰來當時只領(lǐng)了幾千軍士前來修繕武威金昌兩城，不想西夏賊人忽然大舉前來，將此二城圍得里三層外三層，天上飛不進去一只鳥，地上鉆不進去一只鼠。當真是風掃不進，雨潑不進。當時那文泰來的同母弟弟文泰新在軍中任糧曹參軍，正在城外督糧，連人帶糧被西夏蠻子堵截在半路，捆翻在地。當下剝得赤條條的放在陣前，叫城中的文泰來棄城投降。文泰來在武威城上破口大罵，天殺的西夏賊人便將文泰新的rou一片片割下來放在火上炙烤。文泰來當即冷冷一笑，飛起一箭，射在文泰新的胸口，文泰新當場斃命。文泰來喝道：‘要戰(zhàn)便戰(zhàn)，要殺便殺！大丈夫正應履鋒刃而取功名，零碎折磨一個手無寸鐵的俘虜，算什么英雄好漢！’

    “當時糧草被西夏蠻子劫掠去，武威城內(nèi)人心sao動，狐疑紛紛。文泰來將軍命衛(wèi)隊謹守城中十幾處空倉，對眾軍士道：‘此間有糧，足可支撐一年?！斚氯诵陌捕ā２灰蝗?，西夏蠻子開始攻城。蠻子爬墻，就有頑石磊磊、巨木滾滾、火箭紛紛。蠻子造高梯沖，就在城中作土山，厚二十余丈，又作大槊，長二丈五尺，綁上長刃，使壯士刺登城者。蠻子在城墻下掘地道，文泰來料敵先機，早就在城內(nèi)橫著掘一條塹溝，但凡露頭的統(tǒng)統(tǒng)戳死。如此天上地下，直打了四五日，蠻子死傷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