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門口時，聽到的那番和警戒程度截然不同的對話，他終于意識到了一點什么，當(dāng)下遽然色變，瞪著汪孚林便低喝道：“你和父親難不成是在演戲？”

    到底是有過一次經(jīng)驗的人，沒那么好騙?。?/br>
    汪孚林見張嗣修這聲音比張懋修還低，僅僅只夠他們這四個人聽清楚，他就不由分說，直接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繼而沒好氣地說道：“噓，小聲點！你們?nèi)齻€在這里守著，明明是不想讓外人聽見我和首輔大人都說了些什么，這會兒如此大聲，不是明擺著泄密嗎？這事情沒什么好說的，我上次就說過，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睡不好，你們何必刨根究底呢？”

    張敬修和張懋修不禁又氣又惱地盯著汪孚林，心底卻有些驚駭。他們在外頭聽著里頭汪孚林慷慨陳詞，已經(jīng)覺得心情夠復(fù)雜了，如果按照張嗣修的話，這還不是汪孚林和張居正談話的真正內(nèi)容，他們還在說別的，那代表什么？代表這件如今在朝中議論紛紛，仿佛人人都在關(guān)注的事情，相比汪孚林和張居正真正關(guān)注的重點還有一定的距離，代表張居正竟然可以因為那件更加隱秘的事，就接受汪孚林所提的對遼東之事的措置方案！

    “世卿，咱們都認(rèn)識這么久了，你這人真是……可靠那是真可靠，但就是特別愛賣關(guān)子！”

    張懋修代表兩個兄長對汪孚林做出了最嚴(yán)肅的批評，但終究還是沒有刨根問底。他依舊攬著汪孚林的肩膀，用非常熟稔的口氣說道：“但父親都開始栽培我們這幾個兒子了，你以后也不妨多信咱們一點。”

    “我知道了?！蓖翩诹中α诵?，隨即對張敬修和張嗣修也點了點頭，“以后我請你們幫忙的時候，你們不要嫌煩就是?！?/br>
    話雖如此，但如今這種涉及到太高層面角力的問題，汪孚林是絕對不可能現(xiàn)在就拿來和這些在老鷹翅膀底下時間太長的雛鳥說的。沒錯，雖然這三兄弟的年齡都要比他年長，但和他經(jīng)歷過的那一件件事相比，按部就班讀書科舉的他們就只不過是溫室里的花而已。

    等到他重新回到趙老夫人那邊辭行，又接了小北，當(dāng)離開白日里熙熙攘攘，如今卻安靜下來的大紗帽胡同時，沒有騎馬，而是坐在馬車中的他忍不住緊緊握著妻子的手，手心冰涼，但卻有些汗津津的。

    小北知道那是緊張之下出來的冷汗，更知道汪孚林這一次賭的著實很大。不說別的，如果張居正在看到那張手令之后，選擇直接去找李太后，又或者去告訴馮保，那么只要三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去找萬歷皇帝朱翊鈞溝通，那么被賣的必然就是汪孚林。

    無論張居正從前對汪孚林有怎樣的信賴，但只要事泄，汪孚林就死無葬身之地。可以說，如今還被蒙在鼓里的程乃軒和李堯卿，如果知道汪孚林選擇的是這樣一條風(fēng)險最大的路，那都非得魂飛魄散不可。

    然而，直到回家進(jìn)屋子，閑雜人等全都沒了，汪孚林才說出了自從出大紗帽胡同張府后的第一句話：“你覺不覺得，我這次玩得太大了？稍有不慎，興許就直接連你，爹娘，還有咱們的兒子，都一塊搭了進(jìn)去?！?/br>
    “我只知道，這是你深思熟慮之后的賭博。作為最親近的，唯一知情的共犯，如果真的有什么萬一，不過生死與共而已？”小北發(fā)現(xiàn)汪孚林仍然緊緊握住自己的手沒有松開，她就用非常沉著的語氣說道，“不過我覺得你有把握。否則，你怎么不送信回家，讓爹娘孩子們暫且避一避？”

    “呵呵，知夫莫若妻?！蓖翩诹中α艘宦暎K于輕輕松手。

    “皇上已經(jīng)在忌憚元輔，意圖奪權(quán)。元輔也已經(jīng)通過我，充分認(rèn)識到了這一點。雖說元輔是性子極其強(qiáng)勢的人，看他對付政敵就能看得出來，但是，大明朝前前后后這么多首輔，看似也有大權(quán)獨攬之人，比如說嚴(yán)嵩，但實質(zhì)上只不過代行皇權(quán)，只要圣意扭轉(zhuǎn)，那么縱使再權(quán)勢滔天也會一夕崩塌。所以，大明從前沒有真正意義的權(quán)臣，因為在我看來，權(quán)臣的最大標(biāo)志不是在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是在于能夠壓制皇帝。”

    一口氣說到這里，汪孚林稍稍一頓，聲音又低沉了一些：“從這一層意義上來說，元輔是第一個，大明開國以來第一個權(quán)臣。而同樣是幼主登基，英宗和武宗的時候，都不存在文官層面上，能夠壓制皇帝的權(quán)臣，有的只是王振和劉瑾這樣的權(quán)閹。所以，哪怕宮中有李太后和馮保反反復(fù)復(fù)清洗皇上身邊的人，可皇上自己是要讀書讀史的，他會聯(lián)想不到霍光和王莽？而元輔既然知道皇上在籠絡(luò)我，錦衣衛(wèi)的劉守有在監(jiān)視我，他再見到今天這張手書，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只有一個?！?/br>
    小北知道，汪孚林要的不是回答，也不是附和，只是一個紓解壓力的傾聽者，因此，她沒有說話，而是坐在那里，靜靜地聽著丈夫的傾訴。

    “他會對皇上的執(zhí)意先做出讓步，同時讓我進(jìn)一步靠近皇上，得到皇上的賞識和嘉許，然后趁機(jī)試探皇上的真實反應(yīng)，包括對他這個元輔到底什么打算。當(dāng)然，與此同時，對于我這個在兩邊左右逢源的角色，就如同我對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的郭寶和陳梁一樣，他也會產(chǎn)生猶疑，也就是不信任。

    但是，對于他這樣睿智的人物來說，更會充分考慮一點，那就是之前皇上對我的籠絡(luò)，就連馮保都沒有察覺，我卻告訴了他，那么至少從目前來看，我是傾向于他的。否則我只要安心將張家情報一一傳進(jìn)宮去，然后在他面前裝心腹，何必甘冒大險，多此一舉？”

    一口氣說到這里，汪孚林只覺得口干舌燥。這并不僅僅是此時說了一大堆話的緣故，而是因為在張居正那邊，待客的茶全都被他用來蘸著寫字了。可就在這時候，旁邊適時送來了一杯溫度剛剛好的茶，知道是小北，他想也不想就接過來咕嘟咕嘟一氣喝干了，隨即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但今天之后，我在元輔面前，恐怕要更加小心翼翼了。雙面間諜這種存在，做得好，可以取信雙方，做得不好，卻可能引火燒身！”

    “你能意識到這一點，我就放心啦?！毙”毙Φ醚劬Χ疾[起來了，隨即給汪孚林脫下了外頭那件大衣裳，這才輕聲說道，“而且，兩邊誰輕誰重，關(guān)鍵時刻要做出什么樣的取舍，這些都非常重要，只要你不是只看到表面風(fēng)光，而是還注意到了背面的風(fēng)險，那就夠了?！?/br>
    “像我這種會惹事的人，媳婦還真得有一顆強(qiáng)壯到極點的心臟才行?！?/br>
    汪孚林笑著把妻子攬進(jìn)懷里，從昨天到今天就一直在加速運轉(zhuǎn)的心臟仿佛也恢復(fù)了幾分平靜。

    能夠到這四百多年前走一回，攪動出了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巨大風(fēng)云，身邊一直都有人支持幫助，他還有什么可怕的？

    次日，得到了汪孚林通風(fēng)報信的程乃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