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便聊聊。”他又拿一只草莓，摘了頂端的葉子，一口吃了，“我聽韓宏說，你爸爸是村支書？”

    路知意一愣，遲疑了一下，嗯了一聲。

    陳聲說：“村支書一般都干什么？”

    “上面有政策了，就去開會學(xué)習(xí)，回來傳達(dá)給大家。鎮(zhèn)上要修路、要動土，也得出面組織動工。平時有人鬧矛盾、發(fā)生沖突什么的，也都要出面調(diào)解?！甭分獾穆曇粲行┑停f到這，頓了頓，“具體的，我也說不上來，我爸的事情我一向不太過問?！?/br>
    她說的這些都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她才初一，年紀(jì)太小，路成民也不可能把工作上的事情說給她聽。就這些，她也是從父母的談話中才聽來一二。

    提起家里的事情，路知意沒有了之前的自在。

    她下意識去看陳聲，想知道他為什么忽然問起這些。

    陳聲點(diǎn)頭，“按理說村支書也是村官了，你家的經(jīng)濟(jì)條件不至于很差才對，怎么反倒這么拮據(jù)？”

    路知意沉默片刻，才說：“因?yàn)槲野謱ν馊颂珶o私，村支書當(dāng)了那么多年，兩袖清風(fēng)，家里只出不進(jìn)?！?/br>
    這話，她是第二次跟人說了。頭一回是陳郡偉，這一次是陳聲。關(guān)于路成民如何無私，如何因?yàn)闊o私過頭而對家人自私，她只得原原本本重頭說起。

    她不愛跟人提過去，即使沒有政審造假的事，她也不愿提。

    可他問起了。他是陳聲，不是別人。她知道她需要說點(diǎn)什么。

    來到蓉城，進(jìn)入中飛院，遇見陳聲，仿佛是生命的一個轉(zhuǎn)折點(diǎn)。在這之前，她的人生命途多舛、黯淡無光，只有成堆的書本伴著她。因?yàn)樵诟赣H入獄那一天，路雨在歸來的路上拉著她的手，眼中熱淚流淌，口中卻是平平淡淡的一句囑咐。

    “知意，如今你父母都不在了，小姑姑沒本事，幫不了你什么，今后的路，你只能靠自己了。”

    那些年里，她被勢力的親戚看不起，有一年春節(jié)，她和路雨去一個表嬸家吃團(tuán)年飯，結(jié)果她被人呼來喚去、做這做那，一不小心打碎了盤子，還被人指著鼻子罵。

    她也有年少叛逆的時刻，眼淚還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嘴上卻兇了回去：“本來就不是我的活兒，我做了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你還罵我？”

    表嬸被她當(dāng)眾一頂，氣得沒法說，咬牙切齒對她下了結(jié)論：“你這沒家教的孩子！父母不在，果然長歪了！”

    她求助似的轉(zhuǎn)頭去找路雨，誰知道路雨也跟著板起臉來，兇巴巴說這事就是她的不對，跟長輩說話沒有分寸。

    路知意險些克制不住自己當(dāng)場哭出來，最后找了個沒人的地方，默默抹眼淚。

    可那天回家的路上，路雨拉著她的手，抬頭望著天上的月亮，腳下踩著鄉(xiāng)間的小路。她說：“路知意，因?yàn)槟愀改傅木壒剩床黄鹉愕拇笥腥嗽?。可你自己要清楚，別人如何看你都只是一時的，如果將來你是個有出息的人，那今天的所有辱罵都會變成明天的羨慕和贊美。我們家沒有錢，沒有權(quán)，你能做的，只有努力念書。你只有這一條路能走，走出來，人生就不一樣了?！?/br>
    那一年，她還有些稚氣，還會頂嘴賭氣。

    她氣路雨不站出來幫她，反而和表嬸一起當(dāng)眾批評她，可當(dāng)她抬頭，看見路雨眼里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水光，鼻子卻不爭氣地一酸。

    她知道，自己受了委屈，最難受的就是路雨。

    所以她努力念書，努力回報這個為她遮風(fēng)擋雨的女人。

    那些年，路知意的生命里只有書本，只有勤奮。她是高原來的孩子，山里的教育不如城里，而她雖然身在高原，但卻并非少數(shù)民族，高考無法加分，只能靠題海戰(zhàn)術(shù)，彌補(bǔ)教育條件上的欠缺。

    好在那些暗不見天日的埋頭苦學(xué)已成為過去，踏入中飛院，她遇見了陳聲，才忽然闖入光明的桃花源。他像一顆糖，吃下去就能忘記過往的苦澀艱難，好像他一笑，未來便是一片坦途。

    路知意說了一星半點(diǎn)路成民的事，就陷入自己的思緒。

    說是不自卑，說是擁有在一起的勇氣，可到底還是不愿提以前的事。她躊躇著，猶豫著，到底要不要把那些不堪的往事告訴他。

    人與人的差別為什么這么大？他的家庭這樣和睦，爺爺奶奶恩愛不已，父親母親也風(fēng)光霽月，一家子都是讀書人，典型的高知家庭。

    而她呢。

    路知意都不愿去回想扣在母親身上的帽子，和如今還在那四壁之間苦苦煎熬的父親。

    陳聲說：“韓宏聽你們班同學(xué)說，你mama是小學(xué)老師。我就說你怎么這么古板，年紀(jì)輕輕，總有種教導(dǎo)主任的氣質(zhì)。”

    “……”路知意心中苦澀，卻又有些想笑。

    他們把路雨當(dāng)成了她的mama？

    該解釋，還是該就這樣一笑而過？她知道紙是包不住火的，如果兩個人要一路并肩而行，她需要坦誠，需要把那些不堪的糟糕的過往都掰開了、揉碎了，一點(diǎn)一點(diǎn)指給他看。

    可興許是今夜星光無限好，蟲鳴鳥叫為伴，懷中捧著兩人一起摘下的新鮮草莓，夜風(fēng)帶著春天的朝氣。

    她抬頭望天，茫然地對自己說，再緩緩吧。

    他不會在意她的過往，那她就趁這段日子好好準(zhǔn)備，等到鼓起勇氣了，一一說給他聽。今日太美，她不愿用一個傷感的故事去打斷它。

    索性給它一個的美好結(jié)局。

    陳聲察覺到了她的低落情緒，側(cè)頭看她凝神望天的樣子，抬手環(huán)過她的肩，把她的腦袋往自己肩上摁。

    動作是不太溫柔，但落入她耳邊的話卻是一字一頓，很鄭重。

    他說：“以后我罩著你，沒人敢欺負(fù)你。自行車、香腸臘rou算什么？你就是想吃人rou，我也親手割了給你送來?！?/br>
    路知意咯咯笑出了聲，“沒想到你還能為我犧牲到這個地步，愿意割rou喂我。”

    陳聲：“割凌書成的?！?/br>
    她笑彎了眼睛，松口氣，感慨一聲，“你這么護(hù)短，要是我早一點(diǎn)認(rèn)識你就好了?！?/br>
    在那些艱難困苦的日子里，在那些不被人看好、受人欺辱的日子里，有你該多好？你一定會給我撐腰。

    她有些心酸，又有些滿足地想著。

    陳聲摸摸她手心的薄繭，低頭凝視看了片刻，輕聲說：“回到過去我是辦不到了，但是路知意，我會努力撐起你的現(xiàn)在和將來?！?/br>
    我給你買心心念念的自行車。

    我為你學(xué)如何腌制香腸臘rou。

    若是你我養(yǎng)了寵物，我一定好好照顧它，像照顧家人一樣。

    如果有人嘲笑你，我會第一時間站在你面前，遮風(fēng)擋雨太夸張，但攻擊謾罵、批評嘲諷，我一一應(yīng)下。

    陳聲出神地想著許多，可那些話，他說不出口。

    曾經(jīng)的年少輕狂、不可一世，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