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好幾日，他都是寅時(shí)起身的。出了屋子坐在院中，等著看天色下不下雨。

    這春雨太小了，落地?zé)o聲，坐在屋子里是聽不到的。他不知她要哪一日走，也不知哪一日天氣如何，只能早早起身看天色。一連幾天清晨都下雨了，心中竟有些微的慶幸。

    今日卯時(shí)飄了一股小雨，他便以為她今日不會走，合衣又睡去。

    還是醒時(shí)才聽書童說聽聞郡主今晨于宮門前拜別圣上，他才知道重潤今日便要離京，一路于鬧市策馬趕來，總算追得上她。

    待說完這句，許清鑒許久無話，明明心頭有太多的話想與她說，卻盡數(shù)成了無言。

    重潤收緊雙臂，將他抱得更緊了一些。聽他低聲問：“重潤，你……還不死心嗎？”重潤一怔，隨即無奈笑了：“臨別之際，你非要說那些個(gè)掃興的？”

    許清鑒臨到嘴邊的話生生咽了下去，本不欲再說，可心里頭想的卻全是她的安危，“你……”他還想勸她打消這個(gè)念頭，猛然間只覺唇上一熱，原是被她用手捂住了唇。

    “你攔不了我，便是費(fèi)盡口舌說動(dòng)了我，也沒半點(diǎn)用處。我父王多年執(zhí)念，連我都是他手中棋子，如何能勸動(dòng)他改變心意？”

    見他仍不能釋懷，重潤肅了神色又說：“你且看著，不出兩年，我父王必能一蹴而就水到渠成，宏圖大業(yè)指日可待?！边@話說得鏗鏘有力，可只有重潤知道自己沒什么底氣，如此說只是為安他的心。

    許清鑒垂眸不說話了，他出身相府，自然明白生在這樣的門戶，很多事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兩人這般抱著貼得極近。他懷中似夾著什么東西，與別處敦實(shí)溫厚的肌膚不同，手感極其古怪。

    重潤忽的探手摸向他懷中，三公子一驚，咯噔往后退了一步，差點(diǎn)跌下馬車，又被重潤一手扯著前襟拽了回來。

    “這是什么？”重潤挑眉奇道，從他懷中抽出一封書信。

    許清鑒大驚失色：“你別看！”忙要將那封信搶回來。

    他若不如此反應(yīng)，重潤興許還不會看那信，見他如此更是打定了主意，不假思索撕開封口的蜜蠟，微微笑說：“這上頭寫著‘重潤親啟’，難不成是我看錯(cuò)了？莫非這天底下還有第二個(gè)叫‘重潤’的？”

    話落毫不猶豫把那信展開，里頭竟是一首詩。

    “你別看……”許清鑒捂著臉，聲音悶悶的：“這個(gè)沒寫好……”覺出這捂臉的模樣實(shí)在太過難看，只好又把手放下來，破罐子破摔等著聽她嘲笑。

    作者有話要說：

    ☆、先蠶禮

    “——君當(dāng)作磐石，妾當(dāng)作蒲葦。”重潤慢悠悠念完這半句，把那信疊好，小心收好在自己袖中，又上前一步離他更近。

    許清鑒被她迫得后退一步，貼在了馬車壁上。這馬車是雙輪，他又是男子，份量不輕。此時(shí)重潤站在馬車中間，他卻貼在馬車壁上，馬車承力一偏，晃晃悠悠眼看著就要歪到一邊去了。他趕緊上前一步，扶著重潤肩頭穩(wěn)住了身子。

    重潤比他矮大半頭，又從來沒有仰著頭與人說話的習(xí)慣，便上前一步踩在他鞋尖上，攬著他后頸站穩(wěn)，這個(gè)高度便無須仰視。

    定定凝視他許久，重潤忽的嘴角一翹，念完了后半句：“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泵總€(gè)字都似含在舌尖上，經(jīng)一番品味后才緩緩?fù)鲁鲎謥怼?/br>
    “誰是磐石？誰是蒲草？”許清鑒只聽她低聲笑著問出這么一句。

    “……”唇囁嚅兩下，他一時(shí)說不出話來，見過她爽朗的笑、開懷的笑、無奈的笑，可此時(shí)這幅勾唇一笑的模樣，竟透著兩分邪氣，直看得人面紅耳赤。

    眼神忙飄向別處，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手還壓在重潤圓潤的肩頭上，“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法規(guī)矩蹦到了腦子里，便忙要收回手。重潤卻一掌按在他手背上，貼近他面頰又笑著調(diào)侃：“我是矢志不渝的磐石？你是紉如絲的蒲葦？”

    許清鑒深吸口氣，勉強(qiáng)定了定神：“我翻遍詩經(jīng)，都沒找到合適的……只有這句樂府詩可堪一用?！?/br>
    “確實(shí)合適得很?！敝貪欇p笑出聲，扯著襟口把他拉低一些，這便吻了上去。

    許清鑒瞪大了眼，連忙后仰身子，卻不知是欲拒還迎，還是一時(shí)驚怔失了氣力，竟沒掙得開。待覺出了門道，如何還舍得松開？

    許久，兩人微微氣喘，重潤這才松開他，勉強(qiáng)穩(wěn)住呼吸，貼在他頰側(cè)輕聲說：“等我三年……好不好？”

    “你……”許清鑒心中巨震，驀地抬眼看她。

    重潤斂了面上笑意，“若我父王不能成事……三年后，你才廿三，再行婚嫁也不晚?！?/br>
    這不能成事到底是什么意思，會有什么下場，兩人都明白得很。許清鑒驀地紅了眼眶，心口堵得喘不上氣，可他不知道要說什么，憋了許久才極艱難地憋出一句：“重潤，你要好好的?！?/br>
    看他難過得眼圈都紅了，重潤又在他側(cè)臉上親了一口，在他愣神之際便掀開車簾，把他推下了車。

    三公子踉蹌著退了兩步才站穩(wěn)，馬車已經(jīng)咿呀前行了。側(cè)窗的簾中探出一只手，朝他揮手作別，頗有種不訴離殤的灑脫。

    他兩睫微濕，眼中的景色都成了模糊一團(tuán)，低聲喃喃：“重潤，你要好好的……”

    其實(shí)，他還有一句話沒說。他還沒來得及與她道一句情深，也不知她知不知道。

    城門口來來往往的擔(dān)夫神色各異地掃他一眼，也不會知道一邊是忠義與深情不能兩全的相府公子，另一邊是心有圖謀的親王之女；若有重逢時(shí)，一邊是天子舊臣，一邊或許是新帝的掌上明玉……也或許，是囚于階下的亂臣賊子。

    更甚者，可能再不會有重逢。此番或許不是生離

    更甚者，可能再不會有重逢。此番或許不是生離，而是死別。

    人生不相見，動(dòng)如參與商。

    許清鑒心中遽痛，一口腥甜涌上喉，一時(shí)竟不知是希望再見，還是再也不見。

    若是此生再不相見，意味著她的父王放下了謀反之心，意味著她一世安穩(wěn)，那還是不見得好。哪怕此后半生以生死作相思，也遠(yuǎn)比看著她丟命好千百倍。

    駿馬揚(yáng)著脖子低低嘶鳴一聲，貼過頭來在他懷中蹭了蹭，眸中神采如他一般黯淡，眉睫上沾了晨露，霧濛濛的，像是淚。

    *

    時(shí)值四月，已入初夏。

    古來有載，每年三月都有一國之祀典，是為先蠶禮。由皇后攜同三品以上內(nèi)外命婦祭拜蠶神，行親桑禮，為的是祈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物豐民足。

    先蠶禮原本應(yīng)是季春三月舉行，這等上承天意下馭萬民的要緊事，本不能有分毫馬虎。

    只是到了本朝卻大有不同，常常要把原該三月的先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