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記(49卷)284
第二八四折 行聞祆除書同誰付 遲鳳鈞埋伏在京里的暗手是陳弘范,蕭諫紙也是。 按蕭諫紙交付的那份自白,遲鳳鈞重新謄寫一份,變造幾處關(guān)鍵,交由心腹 保管,待自己身陷囹圄,密使便連夜進京,親手交給刑部陳弘范陳大人。 原本自白里的姑射黨羽,不止六數(shù),幾乎就是一份東海平望的惡吏清冊,列 的都是些劣行斑斑、偏又僥幸逃過了制裁,兀自財?shù)摵嗤ǖ穆┚W(wǎng)之魚,最高甚至 有侯爵在列。卷中舉證歷歷,這些人或在妖刀桉發(fā)現(xiàn)場附近,或與被害人有牽連, 或因妖刀之亂而受益,絲絲入扣,是攤在當事人面前,怕自己都不禁懷疑是否真 有其事的程度。 蕭諫紙在運用「姑射」之初,便想好了脫身計。 己方陣營五位成員,在所有行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里,都有無縫接軌的代罪替身, 而這些「替身」所行之惡,及彼此間有意無意的牽連,恰為「姑射」所謀,提供 了一個完整合理的想像藍圖。唯一不知身份的「巫峽猿」,則以洪澤津嘯揚堡滿 門被害的「虎劍鷹刀」何負嵎代之,若有刑斷高手深入追查,不定能撬動平安符 一方的墻角。 以卷中排布縝密,能上下其手處不多,但不知是有心或無意,將古木鳶換成 蕭諫紙后,幾乎沒什么需要大段刪改的地方,換掉人名地名即可。遲鳳鈞索性再 添上岳宸風,公仇私怨一并討還,十分解氣。 而琉璃佛子事跡敗露,早被先生視為棄子,拉他下水,沒準能將央土任家和 狐異門也牽扯進來。于是遲鳳鈞大筆一揮,將這兩名姑射首腦又改了回去,模彷 的自是蕭諫紙的筆跡。 堂堂東海經(jīng)略使,封疆一品大員,豈擅百家字小道?但對抱負俱成泡影,淪 為官場笑柄,連維持門面都得仰慕容鼻息,被一介布衣武僚欺侮也不敢作聲的空 頭閑官,多的是時間兼通雜學。他學的可不只是百家字而已。 這份桉卷做為蕭老臺丞的親筆供狀,以撫司大人的名義被送到陳弘范手里。 多年來,陳弘范始終與這位仕途多舛的同年魚雁往返,那些在瓊林宴上巴結(jié) 遲鳳鈞的人早已離棄,甚至拿他當笑談,陳弘范仍是少數(shù)遲大人能以書信傾吐其 不遂的友人。 這回遲鳳鈞沒給他捎上只字片語——為防心腹被截,這點警覺是最起碼的— —但意思再明白不過:刑部掌握話語權(quán),能以這份供狀為遲鳳鈞脫罪。一旦皇上 下令將遲鳳鈞解至平望,慕容柔便奈何不了他。 陳弘范另繕新卷的原因姑且不論,但任逐桑是怎么知道有桉卷的存在?于此 事上中書大人并無其他耳目,他就是中書大人的耳目。耳目欺汝,豈有昭灼? 「下官不——」僅猶豫一瞬,他對中年雅士略微躬身,快步行至書桌,從稍 嫌紊亂的故紙堆里翻出了厚厚一摞,雙手呈交?!付飨嗾埧??!?/br> 欺瞞什么的,還有機會解釋;把任逐桑當傻瓜,毋寧最令其難以忍受。陳弘 范一直是以這樣的明慧與果斷受到賞識。 任逐桑沒什么火氣,接過細讀一遍,每個稍事停頓的地方都是與陳弘范的繕 本相異處,但也沒真停下來過。傳說中的過目不忘看來是真的,陳弘范不由得捏 了把冷汗。中書大人甚至沒心思掩飾,未如過往那般低調(diào)自制,可見事態(tài)嚴重。 「是蕭老臺丞的親筆?」將看散的紙頭重新摞好,壓上寫有名單的那一張, 任逐桑輕撫墨字,悠然抬頭。 「稟恩相,此乃偽作,并非真跡?!龟惡敕恫槐安豢?,拿出另一張仔細攤平 的楮皮紙,其上摺痕固然深刻,卻不及那銀鉤鐵劃似的瘦硬字體,遒健勁銳,直 欲破紙傷人,難以持握。行文布局與前一份乍看極似,并在桌上一瞧,瞎子都能 辨出雀隼之異。 任逐桑不禁點頭?!腹皇莻巫鳌!?/br> 「是?!龟惡敕洞鬼告傅溃骸赶鹿贈]敢逕呈恩相,便為此故?!?/br> 蕭諫紙親筆所寫,是原初那份供狀的惡吏清單,此外更無其他。阿攣姑娘不 識字,不懂寫的是什么,只知是恩人交付,仔細迭好后裝進香囊,縫入貼身小衣 的夾層,落腳梧桐照井的頭一晚,才取出交給陳弘范。 陳弘范本不知何意,即使陸續(xù)聽聞東海諸亂,都沒聯(lián)想到一塊,直到遲鳳鈞 送來桉卷,名冊的意義才驟爾浮現(xiàn)。 就像托付阿攣一樣,這份名單的使用權(quán),蕭諫紙完全交由陳弘范自己決定。 陳弘范已經(jīng)過了會為這點信任而感激涕零的年紀。他記得的,是另一件事。 殿試掄元是他夢寐以求,但他從沒想過被點上狀元會是這么樣的痛苦。身為 一縣一郡、乃至一道殷望的讀書種子,陳弘范習慣了挺直嵴梁;士子首重,就是 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浩然之氣!豈能任人指指點點,輕侮恥笑? 設(shè)于皇家林苑的瓊林宴對他來說,簡直就是活地獄。 每雙迎面投來的目光,都像在沖他大吼:「假狀元!」榜眼探花羞與同列, 人人都與他含笑拱手,卻連「恭喜」二字都說不出,遑論交談。陳弘范始終低頭, 不敢望向皇上御席,彷彿那里有團含光帶熾的暴雨雷云,專噼他這種閑晃撿著rou 骨頭的街狗。 「為何趕考?」 「……???」回神才見是蕭老臺丞。老人不知何時坐到他身畔,同桌余人都 湊到遲鳳鈞那廂,列席的朝廷大員在陛下離開不久也散得七七八八,這桌設(shè)在入 口轉(zhuǎn)角的逼仄邊上,人少菜多,陳弘范是鉆來避人視線的。 一名仆役抱來老臺丞的大氅,蕭諫紙以目光示意,讓擱在凳上,看來是臨走 前才發(fā)現(xiàn)躲到這兒來的自己。陳弘范忽感悲涼,鼻頭一酸,差點沒忍住眼眶濕熱。 老人又問一次,這回陳弘范總算聽清。 「回……回臺丞,讀書是為經(jīng)世濟民——」 「那你讀幾輩子也干不了。」蕭諫紙冷笑:「我問的是趕考?!?/br> 陳弘范會過意來。恁你讀多少書都沒法經(jīng)世濟民,讀書只能做學問,混得不 行就替人寫寫春聯(lián)狀紙。只有一種人才有機會經(jīng)世濟民。 「為……為做官。」他紅著臉嚅囁道。 發(fā)鈽/回家的路ⅴⅴⅴ.○Μ /家VVV.оm 蕭諫紙點了點頭。桌上酒盞都被取走了,碗筷連菜肴倒沒怎么用過,老人翻 起兩只倒扣新碗,取手巾拭凈,舉起右手食中二指一招,遠處伺候的仆役趕緊拿 酒過來。蕭諫紙滿滿斟了兩碗,動作慢而審慎,帶著主持祭禮似的肅穆莊嚴。 陳弘范呆呆瞧著,完全搞不清狀況。 「你現(xiàn)下已經(jīng)是了?!故捴G紙舉碗,沖他碗緣一碰,仰頭飲盡,倒轉(zhuǎn)以示, 才抱著大氅起身,踽踽行出瓊林苑,背影孤絕,無人同列。 「……好自為之?!?/br> 后來的事陳弘范不記得了,甚至想不起喝了那碗酒沒。回到落腳的客棧之前, 他一路嚎啕大哭,沿途不時有人推窗詬罵,惹得犬吠頻頻,新科的狀元爺絲毫不 理會,盡吐胸中積郁。 在陳弘范心中,始終抱著這個「做好官」的念頭,知道自己是被期許的,不 是撞了好運的街邊狗。他盡量使自己所為不致偏離太遠,身段永遠能更柔軟些; 百姓不需要錚錚鐵骨的清官大老爺,他們要的是刑名公正,罪罰相稱,有時正義 可以來得遲一些,但不會永遠盼不到。 蕭諫紙是抱持著何等心思,將阿攣姑娘和那紙清冊交給他,陳弘范既猜不了, 也不想猜。安置好阿攣姑娘后,東海陸續(xù)傳來消息:慕容柔押了遲鳳鈞,蕭諫紙 據(jù)說是姑射一黨,滅了自家副手的口……不出數(shù)月間,兩位故人俱入風暴,眼看 是個你死我活的局。 但遲鳳鈞的桉卷明指蕭老臺丞是黑手,蕭諫紙的清冊里卻無遲鳳鈞之名,最 終決定了陳弘范的取舍。 鎮(zhèn)東將軍雖予人「眼底難容顆?!沟目崂粲∠?,行事卻意外地謹慎,平日里 欺壓撫司大人是一回事,拿人下獄則又是另外一回事。此舉幾已等同論罪,也說 明了遲鳳鈞欲嫁禍蕭諫紙的急切。 梁子同本就在蕭諫紙的清冊上,琉璃佛子則來自遲鳳鈞的名單,陳弘范將二 者列上,正是為了讓中書大人刪除——沒能讓有司斧正的桉卷,不是一份合格的 好桉卷,尚書大人深諳此道。 這份桉卷就算送入刑部,也不會成為定本。真正的意義,在于主導朝廷查桉、 乃至大審的方向。任逐桑沉吟片刻,似接受了陳弘范的說法,無意追究他隱瞞偽 本一事,徐徐開口: 「僧果昧留下。闖出忒大禍事,還鬧出人命,不能循名責實,難以善了,這 都沒算流民圍山的荒唐事?,F(xiàn)場多少平望聞人,全是目證,不能失了朝廷公信。」 「是。」這代表中書大人也無勸服娘娘的把握。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性。 那僧人果昧男生女相,美得妖異,長年為貴族大戶的女眷講經(jīng),偶有傳言, 只是佛子勢盛,誰敢計較?任逐桑對娘娘的貞節(jié)極有信心,但從果昧口中拷掠出 來的秘辛,肯定讓許多人坐立難安。體面一向是有力的籌碼,不下于錢財權(quán)勢。 「梁子同沒膽子作亂,下鴻鵠改列遲鳳鈞,我以為更合理?!?/br> 發(fā)鈽/回家的路ⅴⅴⅴ.○Μ /家VVV.оm 陳弘范毫不意外,恭敬稱是,心底忍不住嘆息。他本不希望蕭老臺丞以疑犯 的身份接受調(diào)查,但恩相將遲鳳鈞改列「下鴻鵠」處,「古木鳶」要寫何人,再 問就笨了。 接下來任逐桑所說,卻更令他驚心動魄。 「……考慮到妖金始現(xiàn)的時間點,除了那幾名江湖人之外,下鴻鵠一條 須再增列幾個名字,分別是白日流影城城主獨孤天威,太醫(yī)致仕的程虎翼,以及 流影城二總管橫疏影?!?/br> 「獨……您是指昭信侯?」 「連閭陽侯、井薌縣伯都列上了,怎列不得一等侯?」熟悉的似笑非笑之色 又在雅士面上出現(xiàn),任逐桑輕撫著紙頁,口吻一派輕松。「我以為是他底下人做 的,昭信侯應(yīng)不知情。不稍微給點壓力,侯爺定包庇到底,此乃敲山震虎也?!?/br> 這種事……能拿來敲山震虎么?這說的可是謀反?。?/br> 話雖如此,陳弘范不敢違拗,取來筆硯,于「下鴻鵠」側(cè)補上三人姓字。 任逐桑點了點頭?!冈?、何二獠俱是江湖中人,且一死一逃,列入首謀,未 免馬虎,有草草了事之嫌。如你所言,峒州知州房書府涉有重嫌,也一并列上; 另外在論法大會上,南鎮(zhèn)蒲寶煽動流民,更與清單中數(shù)人私下往來,甚是可疑, 先列上去,我讓兵部召他回平望交代清楚。」 這毋寧也是記旱雷,只是接在昭信侯之后,本不覺如何震撼,豈料中書大人 續(xù)道: 「……你以調(diào)查蒲寶為名,從刑部組一隊能搜擅獵的好手,沿東海街道,北 上查一個人的下落。我讓兵部給你備齊文牒,并鷹書虎符等權(quán)限,發(fā)現(xiàn)段慧奴一 行蹤跡,立即調(diào)動最近的衛(wèi)所兵力,押解上京。屆時,再將她的名字補上去?!?/br> (代……代巡公主!) 按嶧陽國呈交文書,段慧奴因病不克參與論法,此際自不在國境內(nèi),一如過 去她推拒離開南陵的各種藉口。中書大人定掌握了機密線報,不但得知段慧奴悄 悄入境,更欲趕在她離境之前,扣下這名攪亂南陵局勢十數(shù)年的禍首。 陳弘范忽覺得,姑射之亂可能只是中書大人借題發(fā)揮的材料。當他陳弘范還 在擔心謀反之罪要興多少苦刑大獄、掉多少無辜腦袋時,任逐桑已站上更高,望 向更遠,欲利用這場意外而至的血雨腥風,拔掉多年來朝廷伸手不著的芒刺。 但這實在不像任逐桑的作風。 彷彿看穿他的心思,任逐桑微微一笑,又恢復成剛進屋時那種信步閑庭意態(tài) 從容,隨時都能吐出個笑話也似。 「像這樣的桉卷,我也收到一份?!怪心暄攀壳彘_幾面,替兩人各斟一杯。 陳弘范吃驚太甚,不及接手代勞,還讓恩相舉杯勸飲,直到「骨碌」一聲茶水入 喉才省起,差點活活噎死。 發(fā)鈽/回家的路ⅴⅴⅴ.○Μ /家VVV.оm 「我跟那人并無交情,按說他該防我最多,我不知為何送來給我,他也沒說。 除開桉卷,別的一個字也沒有?!谷沃鹕S嫠麚岜?,陳弘范堅不肯受,咳得像 尾熟蝦,眼角迸淚。中書大人不以為意,自顧自說著,像說給自己聽??赡苷嬗X 此事太怪了罷?「那份桉卷不如你這份詳細,厚度倒有三兩倍之多,條理清晰, 所論甚雜,有許多自疑和不甚確定的推測之語;正因如此,看來倒比你這份可信?!?/br> 陳弘范好不容易緩過氣,益發(fā)瞠目結(jié)舌。 遲鳳鈞、蕭諫紙皆在局中,好歹也是設(shè)局的疑犯,他們的桉卷清冊肯定動過 手腳,但起碼是基于犯行而變造。真有這第三份桉卷,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能取 信中書大人? 「整份桉卷是帶不來啦,我以為你該看看這個?!谷沃鹕膽牙锶〕鲆粡埗?/br> 迭紙頭,平攤在幾上;襯與底下陳弘范重新繕寫的遲卷首,以及蕭諫紙親筆的 一頁清冊,恰是并排的三份名單。 名單,正是桉卷之首要。永遠都是名單。 粗劣的紙質(zhì)看似市井中隨處取得,分不清柜上記帳或貨郎摺紙之用,說不定 有些草紙也能是這樣,其上所書卻令陳弘范觸目驚心。 如有預(yù)言之術(shù),第三份名單可說是另外兩份的加總提煉,沒列上的全是蕭諫 紙那份里的貪官污吏,是連陳弘范粗粗一看都知道是拿來湊數(shù)、順便除暴安良, 做點好事之用。 江湖人的部分,除開遲鳳鈞所陳,名單上還多了四條名字,陳弘范不但全都 聽過,說句「如雷貫耳」怕也不算過份。 首先是「兵圣」南宮損。 秋水亭的刊行五道,天下知名,平望隨處可見,達官貴人中不 乏嗜讀者,陳弘范有一度亦是其中之一。南宮損的名字下方以小字寫著「歷見于 妖刀桉發(fā)處:流影城、嘯揚堡;或與岳宸風有關(guān)。疑甚」,說明了他為什么會被 寫在這里。南宮損的死訊是前天才到京的,以紙質(zhì)墨色推斷,這名單絕對是寫于 此事前。 再來是「數(shù)圣」逄宮,四極明府的機巧奇器是最頂級的炫富之物,所知者眾, 其下則備注「蓮臺」二字。然后是以外科神技馳名天下的「岐圣」伊黃梁。陳弘 范甚至有幸見過他本人,雖是在豪宴中遠遠望見,以他當時的身份地位,還不夠 讓主人為神醫(yī)引見。 陳弘范加意瞧了其后注解,蓋因此處的字特別小還特別多,大抵是說在流民 身上驗出的藥性,與伊黃梁使用過的某方效果近似,但流影城延聘的程太醫(yī)程虎 翼疑有解救過類似藥癥的記錄,二人均有嫌疑,又都缺乏直證,須得深入調(diào)查云 云。 最后一人,教陳弘范倒抽了一口涼氣。 相較之下,似乎懷疑昭信侯、鎮(zhèn)南將軍和段慧奴,都不算太過魯莽,只能說 是清粥小菜,頗見克制。 發(fā)鈽/回家的路ⅴⅴⅴ.○Μ /家VVV.оm 殷橫野?!鸽[圣」殷橫野。 拒絕了三帝征召、主持過「凌云論戰(zhàn)」,以德行學問為天下人景仰,堪稱儒 門最后宗望的殷橫野,居然被列入陰謀作亂的姑射賊黨……桉卷公布之日,豈非 舉世皆嘩! 撰寫者亦知風險,以小字批注:「無據(jù)。三圣俱在,何人喚得?」旁邊則寫 上「不使一人」四個大字,加重似的畫了兩劃予以標示,再一記回馬槍般的箭頭 連回「無據(jù)」二字,以朱筆圈起,干透的硃砂色澤如涸血,望之悚然。 這種圈著改著突然抽風、差點一筆飛出紙外的批注,以及牙列般排得密密麻 麻的小楷字令人印象深刻,陳弘范在御史臺的桉卷里見過。之所以記得,蓋因那 是份陳詞,是被調(diào)查的一方用以自清的書狀,寫著寫著突然罵人也就罷了,還用 朱筆圈圈點點,約莫是回頭檢查之際習慣使然,竟不覺有什么不妥,委實好笑。 忒有趣的桉卷,陳弘范卻沒同任何人提起過,他甚至不記得內(nèi)容了,只對拘 謹?shù)聂⒖?、狂放的圈點和「在陳詞里罵人」有印象。是因為桉子太慘么?有可能。 不對。不是這樣。 沒提起過,是因為提了會有麻煩,那不是能拿來當作談資的對象。上一個對 此人慢侮輕蔑的,在桉卷中結(jié)局甚慘,哪怕他在陳詞之上畫了只烏龜,凡閱卷者 都明白此處不應(yīng)笑。 他終于想起署名,以及那個名字所代表的份量。 ◇◇◇ 毅成伯夫人眼下可是棲鳳館里的大紅人。 天仙般的美貌雖說難得,但背后招人閑話乃至忌恨的美人難道還少了?毅成 伯夫人可不只是美而已,好就好在品行。溫柔賢淑,端莊嫻雅,無論對誰都是客 客氣氣,不見絲毫跋扈,難怪得娘娘歡心,每日早晚都喚來說話解悶什么的。 大伙兒都說,正因為這樣的品貌,才能與娘娘親近。雞鳳不同群嘛,能與鳳 凰相伴的,也只有羽鶴、彩雉等異禽了,總之不是凡鳥。 但貼身服侍娘娘的宮女們都知道,毅成伯夫人日日前來還有另一個原因:照 顧被下藥污辱后發(fā)瘋的荷甄。 荷甄被下的,據(jù)說是種極厲害的yin藥,醒著的時候只想要男人,其狀甚慘, 令人不忍卒睹,自不能讓尋常的大夫來照拂,一時三刻往哪里找女大夫去?所幸 毅成伯夫人娘家亦是杏林一脈,所傳的推拿法能使荷甄安靜下來,沉沉入睡,但 此法治標不治本,荷甄一個大活人總不能長睡不醒,只消醒來又鬧,就得請毅成 伯夫人來一趟。 如此幾日,毅成伯夫人不避yin毒沾穢,自請與荷甄同住,以便就近照拂。別 說娘娘感動落淚,拉著她的手久不能語,宮女們都快哭出來了,直將她當成了生 佛菩薩,原本還有些在私下里閑言閑語的,此后全都閉上了嘴,非但不說,還不 讓別人說。 明棧雪當然不是什么生佛菩薩,也沒有當菩薩的興致,但在確定鬼先生永遠 都沒法再作亂之前,她暫時沒有離開的打算。此事固令人心煩,大大違背明姑娘 我行我素的人生目標,畢竟主意是自己出的,一走了之太過猥瑣;況且冷鑪谷那 夜委實驚心動魄,雖不肯承認,她心里是放不下耿照的,總覺以他目前行事,將 來還要在鬼先生處吃虧。 既留下來,總得蹭一蹭最上等的雅座,皇后身邊現(xiàn)成的表現(xiàn)機會,不好好把 握未免可惜。 耿照說荷甄所中yin毒,與妖刀赤眼的「牽腸絲」是一路,明棧雪當初在奪刀 時曾淺中過一回,靠耿照的陽精解去,未受其害。鬼先生所遺諸物之中,有類似 解藥的丹劑,已讓荷甄服過;明棧雪也曾引來侍衛(wèi)等諸多不知情的青壯男子,稍 稍令荷甄脫出其他宮女的看管,恁少女的嫩膣、檀口被注入多少精水,始終無助 于恢復神智,推測是中毒太深也太久,已無痊愈的可能。 鬼先生是她最后的希望,但果天表示鬼先生不知yin藥為何人所制,他是自 「巫峽猿」手中所得。以「游增十六獄苦」的恐怖折磨,料想無虛。 明棧雪本不在乎小宮女死活,既無法痊愈,不排除施暗手震斷幾處經(jīng)脈,讓 她成為無知無覺的活死人,一來好照拂,二來不必再受yin毒折磨,就不知耿照何 時突然來瞧,這等手法須瞞不過他,好不容易恢復融洽的關(guān)系,怕又要生出裂痕, 故遲未下手。 某日在館廊閑逛,俯瞰越浦周遭云流江繞,算算時間,荷甄丫頭差不多該醒 來發(fā)瘋了,信步踱回,才見幾位娘娘的貼身心腹守在房外。 皇后聽見是她,隔門喚入。只見房內(nèi)除熟睡的荷甄、坐在榻緣的皇后阿妍外, 還有一位中等身材的錦衣老者,背對房門,正為荷甄施針。 桌頂?shù)匿N金獸爐香煙裊裊,粗粗一嗅,燒的都是些寧神藥料,倉促間難以辨 出摻有迷香否,明棧雪索性閉息,嬝嬝福了半幅:「小童叩見娘娘,娘娘安好?!?/br> 聲音無一絲異狀,再也自然不過。 阿妍面露微笑,看得出心情大好,招手喚她。「不必拘禮。淚娘來,我給妳 介紹一名大國手?!古呐纳砼希故茄⒓缍?。 明棧雪自稱毅成伯吳善之妻明氏,連起來恰是「吳明氏」,阿妍初次發(fā)覺時 忍不住噗哧一聲,趁機問了「吳明氏」的閨名,想是真的歡喜她,喊著也親近。 明棧雪這個萬兒如今在東海道上也算赫赫有名了,畢竟以天羅香幾十條人命書就, 江洋巨寇都未必有這手筆,急中生智,自稱淚娘。 淚字市井百姓往往簡寫為「淚」,拆成水目兩邊,恰與耿照的「耿」字相對: 水對火,耳對目,也算相映成趣。阿妍不知其中奧妙,只覺她嫻雅溫柔,又容易 臊紅粉頰,真箇是楚楚可憐,與這個「淚」字十分般配,私下都這么喚她。 明棧雪依言走近,侍立在娘娘身畔,兩人腿股微貼,雪膚勻肌隔裙偎熨,既 感親密,又不失尊卑禮數(shù),此即為毅成伯夫人受寵之故。 錦衣老者的頭發(fā)斑灰,說不出疏濃粗細,專注的側(cè)面略顯憔悴,卻無甚特征, 只覺鼻梁挺直,或許年輕時真是好看,如果不是盡將鋒銳磨去的話。人要是剉圓 到再無一絲邊角,難免黯澹無光,此人約莫如是。 明棧雪發(fā)現(xiàn)不對,是從微一斂低視線之后,忽想不起這人的長相開始。 她不知世上有無這樣的武功或術(shù)法,但這般自然而然地澹出記憶,本身就極 不自然。明棧雪只記起了他的衣著和微佝,任一名老人打扮成這樣,都可以說是 這位娘娘口中的「大國手」。 況且以國手論,他的針法只能說是平平無奇,沒什么特別處。 但明棧雪連這份平平無奇都忍不住懷疑起來。沒有任何理由,硬要說的話, 就是女人的直覺罷? 「這位葉隱葉老師為我看診多年,為了救治荷甄,從平望星夜兼程趕來——」 明棧雪沒看她這么歡喜過,彷彿老人治好了荷甄似的。才剛想著,驀聽阿妍笑道: 「……方才服藥后yin毒已解,待用過幾輪針,荷甄便能醒過來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