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酒的醉鬼徹底人事不知了，趴在傅長亭懷里稍稍掙扎了一陣，蹭著他的肩頭，愜意地把臉埋入了他的頸間：“真暖和?！?/br>
仿佛回到那夜，經(jīng)閣之內(nèi)，火爐之旁，懵懂年少的道子解開道冠，披散一頭長發(fā)，擁著棉被沉沉睡去，夢里夢外，俱是花落無聲。

真是……生怕他滑坐到地上去，傅長亭無可奈何地收攏臂膀。微微地，微微地，從來不曾勾起的唇邊淺淺地劃出一道近乎于無的弧度。

醉倒的鬼魅睡得安靜，不聲不響，一動不動。他的呼吸中也帶著幾分森森的陰寒，灑落在道者的頸間，撩起一陣酥麻。

傅長亭側(cè)過頭，鬼魅寧靜的睡臉近在咫尺。他的氣息微微吹動起他零碎的額發(fā)，皎皎的月光下，鬼魅長長的睫毛在眼下透出一圈淡淡的黑影。剝離了白日里的疏離防備，睡夢中的韓蟬仿佛仍舊是終南山上那個捧著經(jīng)卷看著看著就會睡著的少年。

師父在信上說，終南棄徒韓蟬伏誅時年僅二十三，比現(xiàn)在的傅長亭還小了兩歲。

“寡言罕語，寂寂無名。”金云子如是寫道。

這個撿來的小師弟性情乖僻，既不會撒嬌扮癡取悅師父，也不會蜜語甜言討好眾位師兄。加上年紀(jì)最小，修為最低，自然成了眾人欺壓的對象。久而久之，便越發(fā)孤僻，陰沉沉的，總是瞪圓了一雙眼看人。除了他家那個師兄，他從不對人笑。

凝視著眼前的他，傅長亭在腦海中想象著當(dāng)年的那個他。瘦弱的、因?yàn)楣艘簧韺挻蟮琅鄱@渺小的小道童，遠(yuǎn)遠(yuǎn)站在人群外，睜大一雙眼，靜靜地看著他人嬉戲打鬧，聽著他們玩樂說笑。一年復(fù)一年，直到被逐出師門，直至被一劍穿心。二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一筆筆在壁上刻過，亦足以劃出一墻觸目驚心的痕跡。

忍不住抬手撫上他的臉，肌膚冰涼的鬼好似畏寒的貓，乖順地轉(zhuǎn)過頭，把臉貼進(jìn)傅長亭的掌心。嘴角輕舒，綻出一朵滿足的笑。

指腹上的薄繭輕柔地觸碰著他的臉頰，傅長亭小心翼翼地移動著手掌，食指點(diǎn)過淺淺的酒窩，拇指輕輕按上他上揚(yáng)的唇角。

水聲陣陣，浪頭一波壓著一波在湖面上升起又回落，亭外柳林里飛舞著漫天的柳絮，細(xì)長的柳枝隨風(fēng)揚(yáng)起，仿佛要勾下天邊的明月。蒙昧的暗夜里，借著月光可以看見鬼魅唇上殘留的酒液，亮晶晶地，泛著濕潤的水光。

呼吸相聞，他偎在他的懷間，他環(huán)抱沉睡的他，身軀相疊，手足相抵。拇指緩緩在他的嘴角和下巴間移動著，輕柔細(xì)膩，徘徊不去。傅長亭貼著韓蟬的臉，視線膠著在他微張的唇。眸光閃動，時而憐惜，時而不解，時而茫然，時而堅決……百轉(zhuǎn)千回。

低一低頭，只要再低一低頭，他就能吻上他。握住他的雙手，抵上他的眉心，貼近他的心，只要低一低頭。

可是，傅長亭平生從不低頭。

雜貨鋪的內(nèi)室還是當(dāng)日道者匆匆一瞥時的模樣，簡單狹小，說得婉轉(zhuǎn)是古樸，說得直白就是破落。輕柔地把醉鬼平放在床榻上，再為他拭去額上的薄汗。鬼魅是不會著涼生病的，傅長亭看了看韓蟬蒼白的臉和榻上的竹枕，頓了一頓，直起身解下外袍蓋在了他身上。

雖然是盛夏之夜，曲江城的夜晚仍是涼氣逼人。

“有醒酒茶嗎？”傅長亭低聲問道。

門邊的兔子和貍貓冷不丁嚇了一大跳。自從道者扶著韓蟬敲響雜貨鋪的木門起，杏仁和山楂就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一邊，抓著內(nèi)室的門簾偷偷摸摸往里看。

“那個……是給人喝的。對鬼……這個……反正主人他總這樣，睡一覺，到明天夜里就沒事了……哎喲！你又揪我頭發(fā)！”

貍貓還沒說完，腦袋上所剩無幾的毛發(fā)就被兔子狠狠揪了一下。杏仁拽著山楂的衣領(lǐng)，咧著兩顆大門牙費(fèi)盡力氣往外拖：“有！有效！家里沒有，隔壁夏嬸有。我們這就去要……”他一邊后退，一邊不忘討好地頻頻沖傅長亭鞠躬。

兩只妖怪你拉我，我拽你，吵吵嚷嚷地往外走：“你這肥貓，就知道吃。腦袋都被白米糕糊住了吧！笨！”

“誰笨了？你才不知好歹呢！主人，主人他還……哎喲！你怎么又拔？都叫你禿了……”

“禿了才好。你這笨貍貓，把你渾身上下的毛都拔了，你也聰明不起來。不是有道長嗎？”

“可是那道士……”

“噓……別亂說話？記得主人跟咱們說過什么？”

吵鬧聲漸趨漸遠(yuǎn)，而后再聽不見。榻上的韓蟬翻了個身，靜謐的臉龐一半沐浴在燭光下，一半?yún)s仍隱在黑暗里。

傅長亭取過燭臺，榻邊的光線陡然一暗，鬼魅的身影霎時整個都融入了墻邊巨大的陰影中。

環(huán)顧四周，小小的內(nèi)室是呈四方的格局，除了幾件簡單的家具，其他幾乎一無所有。對著床榻的墻上開了一扇格窗，透過格窗，可以望見后院中央高大的銀杏樹。

原先設(shè)在窗下的方桌被挪到了臥榻右側(cè)的墻邊，擺了兩張圈椅，桌上還有白天韓蟬用過的茶盅。格窗另一側(cè)放著一只落了漆的大木柜。柜上落了鎖。傅長亭走近細(xì)瞧，右手食指虛空一撇，大鎖無聲打開。里頭是一些折疊整齊的衣衫，一邊是穿舊的，一邊是面料挺括從未穿過的。而在柜子深處，傅長亭找到了一個被埋在衣物下的包裹。稍許打開上頭的活結(jié)，一片衣角立時漏了出來。潔白的底色，鑲著蒼藍(lán)的滾邊，借著燭光隱約能瞧見勾連的暗紋。這是他送他的道袍。鬼魅一次都未穿過，折疊整齊，重重包裹，深深藏進(jìn)柜子里。

傅長亭好似被燙到了手，無心再翻，匆匆將包裹重又系緊，迅速放回原位。關(guān)上柜門，手指再虛空一劃，一切重回原樣，連鎖上的纏繞的暗黃絲線都是原先模樣。

榻上的韓蟬無知無覺，枕著窗外的蟲鳴，睡得安然。

推開內(nèi)室的后門，傅長亭走入屋后的小院。院內(nèi)同樣簡陋，樹影婆娑，高大的銀杏在夜空中肆意伸展著枝干。

傅長亭沿著院墻慢慢走了一圈。神色冷峻的道者目光銳利，將墻邊的一草一木一一看過，而后站到樹下，仰頭對著那遮蔽了月光的濃密樹葉看了一陣。蹲下`身，又用手指沾起一點(diǎn)泥土，放在指間細(xì)細(xì)捻搓。結(jié)束這一切后，傅長亭撣了撣衣擺，站起身，再度回到屋內(nèi)。

韓蟬仍是方才的姿勢，臉向格窗，側(cè)臥在榻上，沒有絲毫醒轉(zhuǎn)的跡象。

傅長亭吹熄了燭臺，默然站在榻邊看了一會兒，烏黑鎏金的眼瞳一瞬不瞬，若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湖，沉沉看著熟睡的鬼魅。須臾，表情一凜，眼中一切思緒盡斂，復(fù)又是一派冷硬如冰的漠然。傅長亭驀然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韓蟬微微動了一動，一手順著榻邊垂落下來。他的指尖觸到了道者翩然的衣擺，隨著他的離去，一劃而過。

傅長亭的步伐從容沉穩(wěn)，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