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便能將他拎起來，聲音淡淡：“一個人在外頭做甚么？”

    說罷看了眼阿朗手心里被汗濡濕的小石頭，蹙了眉。

    阿朗背過手, 小心翼翼地回道：“父皇……病了。他們不讓我進(jìn)去，怕被傳染?！?/br>
    太上皇病了不稀奇，這兩年來，小病生得不少了。

    步微行挑眉, “你怕朕？”

    阿朗搖頭，“不怕。父皇說，讓阿朗不要怕皇兄?！?/br>
    “為什么？”

    阿朗揚起頭，毫不退縮，“父皇常說，他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以前沒有對皇兄好，就因為這個，他一點不了解皇兄，可他也是用了很久才明白，皇兄是一個仁善的人，不會欺負(fù)阿朗?！?/br>
    步微行訝然，“小小年紀(jì)，可知欺君之罪該如何罰處？”

    阿朗擲地有聲地回道：“阿朗不說謊的?！?/br>
    他看了眼小阿朗，生得倒是一副端嚴(yán)正派容貌，將來必有丈夫氣概，反而循己稍有不如。步微行沉聲道：“朕帶你進(jìn)門，沒有人敢攔?！?/br>
    “多謝皇兄?！卑⒗市﹂_，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兄弟倆一前一后進(jìn)了雍和宮，皇后不在宮中，宮內(nèi)只點燃了幾只蠟燭，燭光也很顯慘淡，近乎蒼白，一個滿頭華發(fā)的身影席地而坐，手里撥著幾只棋子，卻不知與誰對弈。也許是與自己。

    阿朗發(fā)憷，輕輕喚了聲，“父皇。”

    太上皇一怔，不知誰這么大膽放他進(jìn)來的，但一扭頭，只見步微行長身而立，他瞬間背脊僵硬，還怕是眼花，又用力看了好幾眼，確認(rèn)無誤之后，卻又因著欣喜而重重咳嗽了好幾聲。

    只在一宮之中，雖是父子，但前前后后也快五年未曾謀面了。

    太上皇只能聽到朝堂上的聲音，當(dāng)今的皇上如何來創(chuàng)造一個太平盛世的，如何勵精圖治，如何使得這大齊百姓人人歌功頌德的，他聽得后，便也滿足了。他一直不覺得自己選錯了人，即便阿朗早降世二十年，這個帝位依然是步微行的。

    步微行垂眸，地上攤著一地黑白子，擺得錯落有致，黑子已呈頹勢，再落五手，必會被盡數(shù)斬殺。但他看得出來，黑子是自己的棋路。

    他沉默一瞬，啞聲道：“上一回與父皇對弈，是十年前了，如今朕已不是吳下阿蒙，再與父皇手談一局吧?！?/br>
    太上皇睖睜地看著他，宮內(nèi)似照進(jìn)一束明媚燦爛的光，晃眼得令人眩暈，他直是看了許久，才點頭，滄桑地笑了起來，“好啊，好啊?！?/br>
    連說了好幾個“好”，阿朗乖巧地跪坐下來，將黑白子都分了，看父皇和皇兄弈棋。

    照老規(guī)矩是太上皇執(zhí)白，步微行執(zhí)黑。

    太上皇一面應(yīng)敵，一面留心步微行的動作，也許真是太長了，五年轉(zhuǎn)瞬即逝，他長大了，褪去了棱角的鋒利，漸漸多了積雪融冰的柔色。

    他不知該說什么，執(zhí)棋落下，鏗然一聲，小阿朗忽然抬起頭來，“父皇，你哭了。”

    步微行也跟著抬頭。

    太上皇眼底有晶瑩一片，他拿衣袖擦拭了一會，唬阿朗，“看錯了，你皇兄就沒看到。”

    阿朗天真地轉(zhuǎn)過頭去看皇兄，他微微斂了唇，摸了摸阿朗的頭發(fā)，“嗯，你看錯了。”

    阿朗嘟嘴，捧起了臉頰默默不語。

    太上皇見他吃癟，心不甘情不愿的小模樣，樂呵呵不語。

    步微行也不說話，心中卻有千頭萬緒。

    他明白，不能讓循己成為第二個自己。

    太上皇落棋迅捷，殺伐凌厲的棋路如今已變得穩(wěn)重，穩(wěn)中求勝，始終險占上風(fēng)，步微行的黑子被壓制得寸步難行。他看了眼棋盤，露出一個笑容，“棋藝還是沒長進(jìn)?！?/br>
    步微行道：“是父皇又進(jìn)益了?！?/br>
    無論多少年，他也追不上父親的棋藝，始終隔了數(shù)十年。他也明白。

    太上皇承認(rèn)了這一點，笑容明朗了不少，一盤局落，步微行輸了兩子。

    雖然步微行被他一路嚴(yán)防死守，始終無法突破，但棋風(fēng)穩(wěn)健，也不急功近利，只輸了兩子，算是雖敗猶榮。

    太上皇笑問：“聽說循己很聰慧，有過目不忘的本領(lǐng)，朕也想瞧瞧?！?/br>
    步微行淡淡道：“有些小聰明。”

    說到底是自個兒孫兒，他長到三歲了，太上皇也未曾一見，始終覺得遺憾。

    幸得霍蘩祁一早察覺步微行來了雍和宮，比起步微行，她對老人心思的了解到底要多些，便牽著兒子入了宮門，太上皇面色一喜，小孫兒比阿朗還小得幾歲，走路卻頗有幾分乃父的風(fēng)姿和老成。

    霍蘩祁從后退拍了拍兒子的背，他便像被摁了什么機(jī)關(guān)似的，甜甜地喚道：“皇爺爺。”

    步微行沉眉不言，有隱然笑意。

    太上皇有些激動，手緊緊地顫抖著，要起身，激動之下竟踉蹌了一步，幸得步微行先下手將父皇攙扶住，循己便奔到了步微行眼前，又喚了他。

    太上皇看著小孫子，他生得像他娘，有股聰明機(jī)靈勁兒，他看著很喜歡，拄著手杖微微彎腰下來，“聽人說，你能過目不忘？”

    循己不謙虛，“皇爺爺要考什么，只要循己讀過的，都會?！?/br>
    太上皇大笑，“好，皇爺爺問你，，共多少篇，多少章？”

    這是步微行幼年時最憎惡的書，太上皇對此曾感到很是失望，他想知道，步微行是否也教孫兒走上了歪路。

    但循己不假思索地答出來了，“二十篇，四百九十二章?！?/br>
    “好，好！”太上皇很激動，也很驕傲，三歲熟四書，倘若當(dāng)年步微行像這個孩子，他想必會更疼他一些，不至于鬧成后來那般的僵局。

    步微行還攙著他的手，沉聲道：“父皇?！?/br>
    他扭頭，眼底已因為上了年紀(jì)而泛出渾濁，臃腫的眼泡，如銀的發(fā)，比五年前何止蒼老了五歲，垂垂朽已的老人，想必在雍和宮日日與妻兒相伴，也不快活。

    步微行懊慟不已，“是兒子不孝?！?/br>
    這五個字，一個一個地往外吐出來的，恁的艱難。

    太上皇愣了很久很久。

    他想得到兒子的原諒，想了很久很久，可歲月里，卻早將應(yīng)該給他的父愛遺忘得不知該如何倉皇撿起，不知該如何妥善安放。

    霍蘩祁偷偷背過了身，不忍見老者噙淚，她不敢打擾這片刻。

    “沒有。”太上皇搖搖頭，用他那還算清晰的吐字，重復(fù)了一遍，“沒有?！?/br>
    漆黑的雍和宮，火燭微微搖曳，滅了，一團(tuán)冷光籠罩過來，除卻蛙鳴和知了聲，殿內(nèi)空曠安謐得猶如一潭死水，步微行頓了許久，才松開了扶住太上皇的手，“阿朗大了，再過得幾年，朕會封他為親王。父皇倘若愿意，可隨著阿朗去?！?/br>
    “不。”太上皇搖頭，“不要給阿朗太多的權(quán)力?！?/br>
    步微行知道太上皇的心思，他不愿意阿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