乎不曾抬頭，只是微微一福。這略微的躬身是對皇帝、對樓下百姓，抑或是對蒼天，這一點卑微因為其中的淡漠而無人能夠消受。女郎抬起頭來，晉康郡主看見了一張明晰如玉的面容，遠山一般的雙眉飛入鬢中，秀逸修長而非時下粗短的蠶眉，可以斷定不曾經(jīng)過任何螺黛的修飾。

    女郎道：“我亦彈此調(diào)，兼移于楓香調(diào)中?！彼f著一口純正悅耳的洛下音，只是嗓音在溫潤中略微有些沉郁，不同于少女的嬌媚細膩，便讓她沾染了幾分風(fēng)霜與書卷氣。

    看見美人應(yīng)戰(zhàn)，樓下的百姓更是大聲鼓噪，康昆侖亦帶著疑惑與輕蔑的笑容望向?qū)γ鏄巧系呐伞Ｋ谒母z弦上下了數(shù)十載寒暑之功，哪里是這個尚在少年的女郎能夠匹敵的。料來西市請不到能夠與他頡頏琵琶手，就用美人賺取噱頭罷了。

    女郎站在危樓之上，五指在琵琶上一劃，一聲裂冰崩玉的聲響讓所有人都驚呆了。誰也想不到，這女郎纖纖十指上竟然有這等力道。女郎的雙目仍舊淡淡地望著遠方終南山的朦朧翠色，她手下卻是彈、挑、滾、剔、撫、飛并用，夾雜著推、拉、吟、揉出的細微滑音、顫音，激烈的滿輪、安適恬逸的半輪、明亮清麗的長輪，將凄越清剛的調(diào)子直送上容容春云。

    晉康郡主不得不屏住呼吸，她只覺自己的一顆心已完全由不得血液的支配，而是隨著那珠玉激揚的琵琶聲時快時澀地跳動，跳得她渾身疼痛。

    曲是的訛稱，皇帝命樂工進坊中曲譜，錄其要者為舞曲，流至民間卻變成了這樣一個旖旎的名字。她不知道祖父都選中了哪些曲子，她聽過了那么多古舊的傳說，烏孫遠嫁的悲戚，虞姬自刎的纏綿，昭君出塞的幽怨，綠珠墜樓的決絕，霓裳羽衣的風(fēng)流婉轉(zhuǎn)，馬嵬坡下的血淚交流，這些繁華與破敗的深情，就在女郎的四根琴弦上如畫軸一一展開。她忽然明白，烏孫公主為何要造琵琶，只因情到深處愈難自明，無法傾訴無法長歌當(dāng)哭，唯有寄托于響遏行云的絲弦，為人喊這一聲。

    女郎一曲撫罷，不同于康昆侖曲罷的歡騰，樓下一時寂然無聲?；实劬貌「∧[的臉上掛著一顆淚珠，也許他也想到了王皇后?？道雒鏌o人色，他跌跌撞撞地奔下樓去，在西市的彩樓下?lián)渫ü虻梗呗暤溃骸霸赴菹晒脼閹?。”他說罷忽然伏于塵埃中失聲痛哭，聽不出那哭聲是歡愉還是悲哀。

    皇帝緩緩地擦去面上的淚痕，向舒王李誼道：“去問問，是誰家的娘子。”舒王領(lǐng)命而去，他登上彩樓吩咐兩句，女郎面現(xiàn)遲疑之色，忽然轉(zhuǎn)身入內(nèi)，這個翩然的離去令皇帝也有些詫異。千萬人交頭接耳地等候了片刻，樓下終于走出了更衣后的琵琶女——不，應(yīng)該是琵琶僧。

    年輕的僧人依舊是素凈秀麗的面龐眉目，依舊是橫抱著紅檀琵琶。一模一樣的淡漠神情令晉康郡主又震撼又平靜，仿佛她早已預(yù)知了這詭譎戲劇的變化。若非如此，為何他抱著琵琶的姿態(tài)是那般雅正矜持；若非如此，為何他鸞鳳引首的雙眉是那般密麗英挺；若非如此，為何他年少的臉上是那般雋永沉靜。

    那是非得用無數(shù)的詩書和寂寞才能養(yǎng)成的雋永，與晉康郡主此生見過的焦躁、浮華、蠢笨、自滿、肥胖的貴戚子弟皆不相同。他也傲慢，但他的傲慢因為含了對眾生的憐憫而跳出了眾生，深深隱匿入他微顰的眉間，仿佛這塵世只能被他憐憫，而無人有資格憐憫他。他身上穿著粗布的衲衣，因他身形高挑，露出其下的皂鞋白襪，那一領(lǐng)略顯臃腫的僧衣沉靜地墜地懸在他身上，如同一本蝴蝶裝的書冊，內(nèi)中蘊藏著清芬的詩句墨香。

    晉康郡主第一次明白繪絢而后素是什么意思，儒雅、智慧、桀驁、謙遜、空遠、滄桑、青春，竟然可以如此完美地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3．柘枝

    舒王回來稟報，僧人是大莊嚴(yán)寺的沙門，法名善本，俗家姓段?；实勖紊票倦S駕入宮，康昆侖又提拜師之事，善本從容道：“供奉本領(lǐng)太雜，樂中兼帶邪聲?！被实鄄唤獾赝蚩道?，康昆侖大驚失色地回奏道：“法師真乃神人！臣少年初掌藝時，曾于鄰家女巫處習(xí)一品弦調(diào)，后又累易數(shù)師。今日為段師慧眼識破，竟如此玄妙，”善本道：“供奉若真要學(xué)，可不近樂器十年，忘其本態(tài)，然后方可教?！?/br>
    令宮中第一樂手不近樂器，便是要斷絕了康昆侖的謀生之道，這要求未免也太過分了?；实塾行┎粣偟溃骸叭藟蹘缀?？十年之期未免太長。”善本不置可否地垂首，康昆侖卻已決然叩拜：“請陛下遣臣出宮！”

    晉康郡主著迷一般地望著對面趺坐在蒲團上的僧人，那一低頭間，她分明看到了善本的嘴角不易察覺地上挑了一下，這是“非志士高人，詎可與言妙”的淡淡嘲諷。滿殿的皇子公主們皆為康昆侖的輕率舉動面露不解之色，晉康郡主詫異的是他們?yōu)楹螘X得奇怪，這因緣是神光慧可在達摩祖師面前斬斷的手臂，茫茫千年，多少人日復(fù)一日地循環(huán)著碌碌余生，有幾人肯放下富貴功名皮囊，去求一個情之所鐘？若善本肯對她期一個時日，無論十年還是二十年，她都心甘情愿去等。

    善本和康昆侖奇異的默契，令皇帝有被冷落得不悅，皇帝帶著幾分戲弄的態(tài)度，令善本再彈一曲。柘枝是胡地傳來的歡快健舞，舞動時善用眼波腰身撩人，曲將終時，舞女須褪衣半袒上身，用雪膚花貌來將舞蹈推向高潮。

    宜春院中的舞女穿戴上場：她身著窄袖紅紫五色羅衫，腰系銀蔓垂花腰帶，頭冠繡花卷檐虛帽（出自白居易：“帶垂錮胯花腰重，帽轉(zhuǎn)金鈴雪面回?！保?，娉娉婷婷往紅氍毹上一站，蹬著錦靴的右足踮起，側(cè)身向皇帝一笑，便是萬種風(fēng)情流瀉而出。

    三聲羯鼓響畢，善本的琵琶聲驟然奪勢而起，堂上有了墻壁的沖撞回和，清冽的琵琶聲更加激昂。原本該此時起舞的舞姬，被這琵琶聲震懾，竟是一顫，魂飛魄散地望向堂下的僧人。這一回頭，讓她錯過了節(jié)拍，善本望著她溫善地一笑，似是安慰與提醒，那舞姬才驟然回過神來，連忙急翻手臂旋轉(zhuǎn)起來，她腕上與帽上所懸掛的金鈴，與琵琶聲相應(yīng)相和，搖曳出一片蕩氣回腸的情思。

    舞姬的面容因為方才的失誤、也為這激烈的動作而泛上紅暈，她在回旋舞蹈之間，明眸善睞的眼波含著濃如烈酒的醉意，從眾人的面上一一掃過。可是晉康郡主一廂情愿地認為，那情意只是給善本的，佛經(jīng)上說一切皆空，唯有世尊的光明寶相是真實的，這堂上還有誰，能夠比那素凈的僧人更加耀眼奪目？

    沒有人看到年少的晉康郡主在角落中輕輕發(fā)抖，她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被那流波送盼的雙眼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