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的重要的人，我沒法想象，如果真的失去他，要如何再面對彼此。無論昭陽哥清醒還是不清醒，我都想留在他身邊。現(xiàn)在在你們之間，我得選那個最需要我的人。原諒我，不能跟你走，現(xiàn)在不能，畢了業(yè)也不能。我不知道要過多久才能再見到你，或者說，是否還能再見到你。所以，你就不要說任何會想念我這樣的話；因為我不想再記掛著你。那樣會讓你和我的日子很難過，不是么？”

    她的表情始終淡淡的。邵聲心底一個聲音大喊著，留住她，沒有她，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

    另一個聲音冷笑道，你已經(jīng)不是最初的你了，能帶給她的只有擔(dān)憂和難過，是否還能帶來一點快樂？

    他握著兩天后出發(fā)的機票，仿佛被誰推著，一步步走到懸崖邊緣。

    第二天邵聲去了醫(yī)院，穿上探視服，換了鞋套，在護士的引導(dǎo)下去向傅昭陽辭行。重癥監(jiān)護室寬敞整潔，然而白茫茫一片的床帳與儀器透著冰冷和壓抑。每一位患者都雙目緊閉，只有監(jiān)測儀上變化的圖像和數(shù)字還顯示著一線生機。邵聲進來前有中年男子跪在醫(yī)生面前哭得撕心裂肺，他妻子遭遇車禍，面對數(shù)額龐大的費用催繳單束手無策，唯恐醫(yī)院終止治療，將妻子遷出重癥監(jiān)護室。但此時邵聲聽不到這些喧囂和吵鬧，他憂心忡忡，唯恐這一面會成為二人的永訣。

    回到公司的宿舍時，莫靖言已經(jīng)等了多時。邵聲前一晚整理了行李，黑色軟面箱掛著名牌擺在門廳里，貼了公司的標簽。她便在箱子旁坐著，腳邊兩只紙口袋里放著衣服和一些隨身物品。

    “我東西不多，不過覺得，還是應(yīng)該等你回來，說一聲‘再見’?！蹦秆郧妨饲飞恚澳闳ツ敲催h，得好好照顧自己。別人都說那邊治安不大好，你要多注意安全?！彼中跣醯卣f了些什么，邵聲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但腦海中連不成完整的句子。

    天邊有悶雷聲滾過，濃云遮天蔽日涌上來，六七點鐘的天氣看著像夜里一樣漆黑。莫靖言抬頭看了看窗外，“我得走了，怕是又要下大雨?！痹捯魟偮?，一聲炸雷響在窗外，爆豆般的雨點噼里啪啦砸在窗臺上，騰起塵土與雨水混合的氣息。

    “你拿了這么多東西，等雨停了再走吧……我明天上午的飛機，清晨就要出發(fā)去機場了?！鄙勐晫⑺募埧诖闷饋矸旁谧郎希耙?，今晚，你還可以住下來?！?/br>
    莫靖言猛地抬頭，對上他深邃的眸子。

    “你睡這里，我睡沙發(fā)?！鄙勐曂崎_臥室的門，“你放心，我不會碰你?！?/br>
    夜里狂風(fēng)大作，暴雨如注，臥室的窗戶沒有關(guān)好，被風(fēng)吹開，噼噼啪啪地亂響，雨滴傾斜著撲向紗窗。莫靖言正要起身，已經(jīng)有人輕手輕腳走進來，在窗口探身到大雨里，伸手將將窗拉回關(guān)上。他轉(zhuǎn)回身，安靜地看著蜷縮的莫靖言，走過來半跪在她身旁，輕輕撫著她頭頂?shù)陌l(fā)。然后他側(cè)身躺了下來，也蜷起腿，從身后擁抱她。莫靖言被牢牢地嵌到他懷中，他溫?zé)岬臍庀⒑舻剿箢i上。她身體僵硬，肩膀微微動了動，聽見邵聲在耳邊低聲說：“莫莫，讓我這樣抱著你，就好?！?/br>
    前一日邵聲酒醉時，她也是這樣從身后抱著他，在心中將分別的那段對白反復(fù)練習(xí)，從淚流不止到心碎麻木，在他面前述說時才沒有驟然崩潰。而現(xiàn)在，她哀慟到哭不出來，只能任邵聲的手臂越縮越緊。

    墻上掛鐘的秒針噠噠地響著，每一瞬光陰的流逝似乎都在催促二人的離別。大雨停歇，云層漸漸散開，微弱的天光透進房間，一絲絲漸漸清晰起來。莫靖言半睜著眼，看著即將出現(xiàn)的曙光，只覺得自己如同中畏懼日出的女鬼，下一刻就將神魂俱滅。

    公司的司機打來電話，送邵聲去機場的車已經(jīng)在來路上。莫靖言洗漱完畢，將鑰匙放在桌上，“我不想看著你離開，我先走了?！彼蜕勐暰o緊擁抱，踮起腳，輕輕親了親他的嘴唇，“這是最后一次了，再見?！?/br>
    她走下樓，一盞盞感應(yīng)燈隨著她的腳步亮了又暗。她知道邵聲半開著門，在身后望著她。然而她沒有回頭，沒有猶豫，在走出樓門時沒有回望他的窗口。然后她聽到夜空中一聲呼喚，“莫莫”。

    她終于沒有忍住，在路燈下回頭望著陽臺的方向。眼前一片漆黑。她心里茫然凄惻，想著，你真是太自私了，在暗處看著明處的我，看清我的模樣，又不能讓我看你最后一眼。

    圣經(jīng)故事里，上帝要毀滅所多瑪城，羅得得到天使的警示，在災(zāi)難前帶領(lǐng)家人離開。而他的妻子違背了天使的囑咐，在走到山坡上時忍不住回頭望向家鄉(xiāng)。在這一刻，她立時變成了白色的鹽柱。

    莫靖言以前讀過，心想，這故事到底是要說什么呀？現(xiàn)在她明白了，決絕離開時不應(yīng)回望，回望便會被吞沒。

    之后莫靖言站在醫(yī)院里，隔著玻璃窗望著遍身插滿各種管子的傅昭陽，雙肩聳動哀慟地哭泣。和性命比起來，我們之間的微小的感情，真的是微不足道呢。在見慣生死的醫(yī)院里，沒人停下腳步詢問，周圍或有人側(cè)目，但每個人都匆匆忙忙走過。許多重癥可以醫(yī)治，連器官都可以移植。然而她生命中缺失的那一部分，誰能彌補，誰能救治？

    而此刻，她最愛的人正飛躍重洋，到地球的另一端，到全世界的盡頭去。莫靖言不知這次離別，是二人的重生，還是無望的浩劫。

    有時候，我們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未來隱在重重迷霧之后，無法探知和預(yù)期；有時候，時間又過得很快，那些深入骨髓的悲歡喜樂還無比清晰，卻已經(jīng)過了數(shù)個春夏秋冬。

    邵聲和莫靖言共同的記憶在此終止，他們的世界都分為兩半，劃分的標準不是時間或距離，而是“有你”和“沒有你”。這兩部分涇渭分明，參商相隔。

    此后他們身邊都經(jīng)過了許多人。在最初的一段時間，每當(dāng)莫靖言將頭放在別人胸前，聽著不一樣節(jié)奏的心跳聲，都會莫名地想要落淚。

    而當(dāng)邵聲穿上西裝對鏡整理時，眼前都會浮現(xiàn)出莫靖言站在身邊的樣子，她一直是二十歲時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帶著青澀的學(xué)生氣。這時或有妖嬈的姑娘從身后趴在他肩上，皮膚上明亮的蜜色在流淌。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和她分隔地球兩端的自己，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滿面滄桑。他漸漸變成了伊戈爾，忘記自己曾經(jīng)是邵聲。

    回到楔子結(jié)尾處那個夜晚，第二天清晨明日香醒來后，有些不安地怯怯問他，以后是否還可以保持聯(lián)系。伊戈爾起身穿衣，古銅色皮膚上蒙了一層朦朧的光影。他聽到問話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