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個(gè)溫柔殷實(shí)的好人，略略有點(diǎn)胖篤篤，脾氣老好的樣子，永遠(yuǎn)笑嘻嘻，一副和氣生財(cái)——他又偏是做生意的，并沒有飛黃騰達(dá)，但也不必倚賴岳父。

    像方家凱這種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歲的時(shí)候再說吧，四十歲之前嫁他，只怕活不到四十歲，活活地悶死，我不禁微笑起來。

    方家凱兩個(gè)小女兒都可愛得像天使，一個(gè)穿白，一個(gè)穿淡藍(lán)，就差背上沒長兩個(gè)小翅膀，否則就是洋人宮廷壁畫上的天使。

    勖聰憩并不滿足這兩個(gè)女兒，她要一個(gè)兒子，她當(dāng)眾說：“一個(gè)家庭中如果沒有男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br>
    聰慧說：“大家瞧瞧這女人那沒出息勁，也算少有了，竟說出這種話來，虧她還是香港大學(xué)當(dāng)年的高材生?！?/br>
    方家凱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反對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睛鼻子，看看到底他是哪一部分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聰憩這樣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聰慧不遠(yuǎn)處，一雙眸子尖銳地觀察著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聰慧把手臂親昵地搭在我肩膀上?！澳阈κ裁矗俊彼龁栁?。

    宋家明說：“笑也不讓別人笑？”

    我答：“看你們這么幸福，實(shí)在高興，所以笑?！?/br>
    勖聰憩說：“姜小姐與聰慧真是一見如故，愛屋及烏?！?/br>
    聰恕笑問：“咱們算是一群烏鴉嗎？”

    聰想笑，“那要問過姜小姐。”她對我始終維持客氣的距離，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臺去，悠閑地站著看風(fēng)景，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勝利者。

    一轉(zhuǎn)頭，看到宋家明。

    “不陪聰慧嗎？”我悶悶地問。

    “聰慧是天真一點(diǎn)，但并不是孩子，我不用時(shí)時(shí)刻刻陪著她。”他的話說得句句帶骨頭。

    我笑笑，平和地說：“是有這種人的！獨(dú)怕別人沾他的光。你處處防著我，怕我不知會在聰慧身上貪圖什么。宋先生，知識分子勢利起來，確是又厲害了三分，你說是不是？”

    宋家明略覺不安。

    我說：“我要占便宜，并不會在聰慧身上打主意?！痹傺a(bǔ)一句，“更不會在聰恕身上盤算。”

    “姜小姐，如果我給你一個(gè)小人的感覺，這是我的錯(cuò)?！彼尤簧心芫S持風(fēng)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變掉的面色，乘勝追擊：“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窮人受嫌疑是很應(yīng)該的。”我笑，“俗云：狗眼看人低，聰慧確是天真了一點(diǎn)，把我當(dāng)作朋友，這真是……”

    我還是那個(gè)微笑，宋家明凝視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聲不響地回客廳去了。

    這該死的人，又不姓勖，不過是將娶勖家的一個(gè)女兒，就這么替勖家擔(dān)憂起來，真不要臉。不曉得勖存姿將來會撥多少錢在他名下。

    我有種痛快的感覺，沒有人知道我掌握著什么，這件秘密使我身價(jià)百倍。我把手上的戒指轉(zhuǎn)過來，又轉(zhuǎn)過去。

    聰恕走出來。“你在這里？”他說，“我們?nèi)e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會有什么好逗留的？”

    “我喜歡留在這里，待會兒我有事，不能陪你?！?/br>
    “是的，聰慧說過你想提早回英國?！?/br>
    我沉默一會兒，伏在露臺的欄桿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傳來蟬聲。

    “我能陪你回英國嗎？”

    我轉(zhuǎn)頭，一時(shí)沒聽清楚聰恕說的是什么。

    “我沒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劍橋，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去劃長篙船。”聰恕的聲音很興奮。

    我看著他，這次一點(diǎn)兒也不刺激，因?yàn)槲乙巡挥弥竿@些有錢少爺們對我青睞有加，提拔于我。我只是奇怪他怎么會看中我這么一個(gè)人。

    “我不行，聰恕?！蔽抑苯亓水?dāng)?shù)卣f。

    他漲紅了耳朵?！澳悴幌矚g我，你只喜歡聰慧。”

    我不十分確定我是否喜歡聰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歡找一個(gè)條件比她略差的女伴，加借襯托起她的矜貴，聰慧對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攜我出來散心，她幫助了我，成全她偉大的人格……我抬起頭對聰恕說：“我當(dāng)然喜歡你，聰恕，但是我這次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劍橋，我不是自由身。”

    “啊?！彼部恐杜_欄桿，“但聰慧說你告訴她，你并沒有男朋友。”

    “那時(shí)候我跟聰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訴她?！蔽艺f。

    “他——比我強(qiáng)很多？”聰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聰恕，我不認(rèn)為把人來作比較是公道的事，總而言之，如果他的優(yōu)點(diǎn)較為適合我，我就喜歡他?！?/br>
    “我也有優(yōu)點(diǎn)嗎？”聰恕問。

    “當(dāng)然，聰恕，你這么善良、溫柔、誠懇……你的優(yōu)點(diǎn)很多很多?！?/br>
    聰慧在我們身后笑出來，“是嗎？”她走過來，“你看到聰恕有這么多優(yōu)點(diǎn)？我不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會相信?！?/br>
    “聰慧！”聰恕不悅。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幫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彼D(zhuǎn)頭看我，“怎么，你真的回英國？”

    我點(diǎn)點(diǎn)頭?！拔掖蛩愕叫录悠氯マD(zhuǎn)諧和號飛機(jī)。我還未乘搭過諧和號。”

    聰慧端詳我：“兩天不見，喜寶，你有什么地方好像變了，”她終于看到我手上的戒指，“多么好看的戒指，新買的嗎？”

    “晤?！蔽尹c(diǎn)點(diǎn)頭，“聰慧，我有點(diǎn)兒事，我要告辭了?！?/br>
    聰恕說，“我送你?！?/br>
    “不，不，我自己能夠回去。”我說。

    我逐一向他們告辭，勖聰憩送我到門口：“姜小姐，不送不送?！?/br>
    不用她送。她父親的司機(jī)與車子在樓下接我便行了。

    我開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養(yǎng)太過含蓄太過謙讓，表面上看仿佛很美滿，其實(shí)誰也不知誰在做什么，蒼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著一臺戲，自己一家人又權(quán)充觀眾——還有更詼諧無聊可憐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與勖聰恕怎么會對我有興趣，因?yàn)槲沂腔钌某嗦懵阌写嬖诟械囊粋€(gè)人。

    我有什么憂慮？無產(chǎn)階級絲毫不用擔(dān)心顧忌，想到什么說什么，要做什么做什么，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沒做過窮人，有啥子損失？

    哪有勖家的人這樣，帶著一箱面具做人，什么場合用什么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描金的鑲銀的嵌寶石的，弄到后來，不知道是面具戴著他們，還是他們戴著面具。

    連對嬰兒說話都要說：“謝謝”，“不敢當(dāng)”、“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