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天“五一”假期，除去參加婚禮那天有點事情忙碌，剩下的兩天空閑時間便是在村里到處閑晃。沈?qū)幹衔珉S謝康父母去鎮(zhèn)上探望了一位年邁的遠房叔公，據(jù)說是謝家如今輩分最高的老人，大宗族家庭最重輩分禮數(shù)，沈?qū)幹揠u隨雞嫁狗隨狗，生疏笨拙地補敬了一杯遲來的晚輩茶，老叔公的牙齒已經(jīng)全部掉光了，一笑起來嘴巴就癟得十分丑陋，饒是如此，老人家還是笑吟吟地用紅紙折了一些錢和一枚翠玉手鐲送給他當(dāng)見面禮。

    沈?qū)幹幌虼虬缢貎?，天然純粹的美令他不需要累贅的外在修飾，更何況他一個大男人戴女式玉鐲，怎么瞧都怪異得很。但是老人家說了，手鐲是家傳的信物，謝康還沒出生就預(yù)備下來給他未來的媳婦，這是祖宗的心意，戴不戴得都要收下。沈?qū)幹阌眉t紙包好，貼身收起來了，謝家對他身份的認可，也是他久違的一份親情。

    鎮(zhèn)上像是一片不太繁華的城市郊區(qū)，嶄新的房子和大城市一樣直插云霄，高樓大廈的外形介于現(xiàn)代化和古典歐式之間，現(xiàn)代化的造型加上古典歐式的慣用配色，因為高樓下面還林立著一片低矮的獨棟洋房，謝家村子里的首富就住在里面。街道兩旁商鋪如云，經(jīng)營的范圍和城市里毫無差別，只是缺少了大型商場，取而代之的是大型菜市場。

    沈?qū)幹е换\兔子蹲在幾個裝滿水的泡沫箱前，饒有興致地看謝康拿撈金魚的小網(wǎng)兜去撈泡沫箱里的龍蝦。他起初以為謝康是要一網(wǎng)一網(wǎng)的撈起來稱，小網(wǎng)兜在箱子里劃來劃去，攪得龍蝦們慌亂不堪紛紛往箱子外爬，謝康這才伸手去抓爬出箱子外的龍蝦的背甲。

    謝康告訴他說菜市場里賣水產(chǎn)的小販會死的活的混在一起賣，賣得越便宜的水產(chǎn)越有貓膩。

    沈?qū)幹揶硭溃骸澳憔驮谶@方面比鬼還精，像個守財奴似的吃不得半點虧。”

    謝康聽了還挺得意，一臉神氣的微微揚起下巴，在沈?qū)幹燮さ紫律斐鲇沂职驼?，手指上勾著一袋張牙舞爪的龍蝦，他一邊說話一邊彎下右手的五根手指：“回去以后我要抽空學(xué)車考駕照，然后存錢攢首付、買車，努力工作還貸、養(yǎng)孩子，等老了就可以把城里的房子賣了，買一套那樣的花園洋房——”指了指遠處高樓下的別墅區(qū)，“就咱們兩個住著，清閑安逸的種種花，養(yǎng)養(yǎng)兔子或者貓貓狗狗?！?/br>
    他說：“寧知，我答應(yīng)過你要做你一輩子的依靠，不管發(fā)生什么事，無論沈氏以后變成什么樣，你還有我這條退路，只要你愿意，這里也是你的家鄉(xiāng)。”

    沈?qū)幹藿o他以來就數(shù)今天聽過的甜言蜜語最多，最真切，謝康這張唯唯諾諾的嘴越來越會講好聽的情話了，一個一個動人的字眼流水似的從喉嚨里淌出來，中途一點都不磕巴，全然不像剛在公司里見到的木訥老實人謝康。沈?qū)幹皇痔嶂b兔子的鐵籠子，一手漫不經(jīng)心地拽了拽兔子的短尾巴，兔子驚得蹬開后腿踢他手腕，籠子限制了兔子的攻擊范圍，但還是有點疼，說明這不是在做夢。

    “一塊兒買個菜而已，你怎么突然開始自導(dǎo)自演起偶像劇了？昨天喝下去的喜酒還沒醒過勁來嗎？”沈?qū)幹煌床话W地嗔怪了他一番，以此掩蓋自己的難以招架。

    謝康面帶誠懇的微笑，臉上的情意生動得猶如袋子里的龍蝦，活蹦亂跳：“我們以前雖然是夫妻，領(lǐng)過證，洞了房，可你的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我的事情你也從來不過問，我心里總沒底，怕又是一場大夢醒來，全是假的。這幾天不一樣了，你肯見我的家人，進我家的祠堂，還收下了叔公給的鐲子，又向我坦白了很多事，我第一次有了進入你生活的真實感，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妻子，真好。”

    沈?qū)幹樕蠠饍善t云，他覺得自己像一只正在打鬧的鬧鐘，心臟砰砰砰地錘著胸腔，鬧了好一會兒，鈴聲才平穩(wěn)停下，他鮮少在穿著衣服的時候被謝康撩撥得面紅耳赤，羞赧出一身熱汗。沈?qū)幹低挡恋舨弊由系募毢?，頭腦混亂之余，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細節(jié)，甚至莫名其妙地問出了口：

    “你的夢里經(jīng)常會夢到我嗎？”

    “夢……夢到過一次?！敝x康吞了吞口水，他好不容易伶俐的舌頭突然又打上了結(jié)。

    沈?qū)幹姞铋_始追問不休：“什么時候夢到的？夢到了什么？你告訴我呀，你別走那么快……謝康你心虛了，是不是夢到我對你不好？你別跑了！前面有汽車！”

    謝康氣喘吁吁地停在馬路邊上等紅綠燈，沈?qū)幹挪阶飞蟻?，路口的紅燈下跳躍著一個鮮紅的數(shù)字，他還有半分鐘的時間拷問。沈?qū)幹愠脵C揪住了謝康的T恤下擺，大街上人來人往，汽車呼嘯，謝康除非不要臉皮當(dāng)街脫衣服。但他沒有掙扎，只是把一袋子龍蝦換到左手提著，以免龍蝦的鉗子隔著塑料袋夾到沈?qū)幹?/br>
    沈?qū)幹粢獾搅怂募毿?，得寸進尺地挽上謝康的胳膊，手肘緊緊夾住他的小臂，亮汪汪的眼睛凝視著謝康的臉，耍起無賴來：“不說就不說，我現(xiàn)在知道了，你也是個騙子，花言巧語說得好聽?！?/br>
    謝康胳膊上的血管被沈?qū)幹氖种鈯A得太緊，不一會兒就發(fā)麻了，他忍著酸痛羞羞怯怯地說：“等晚上回去了我再告訴你，大庭廣眾的我不好意思說?！?/br>
    沈?qū)幹⒓疵靼姿龅氖顷P(guān)于自己的春夢，等晚上回到他大伯家關(guān)起房門，就他們兩個人，說起對那種事的幻想經(jīng)過，沈?qū)幹橆a燒紅的溫度登時轉(zhuǎn)移到了咽喉處，他也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說：“算了，我不聽了?！?/br>
    謝康迷惑地望著他，手臂的酸麻影響了他腦袋的靈活，思維遲鈍了半拍還沒悟出沈?qū)幹嬲恼Z氣，提心吊膽地覷著沈?qū)幹哪樕?。沈?qū)幹獏s別過臉頰，眼睫毛也低低垂蓋著眼眸，不給他揣測的條件。謝康暗暗懊悔道，我真笨，又惹他生氣了。

    農(nóng)村的夜晚來得很早，山頭上還頂著一抹橘紅色的殘霞，炊煙就已經(jīng)被晚風(fēng)吹散了，干農(nóng)活的人們習(xí)慣狼吞虎咽，盡量減少無謂的吃飯時間，然后打著飽嗝去井邊打水洗澡——大多數(shù)人小時候便這么過的，日子好了，衛(wèi)生間里裝上干凈便捷的衛(wèi)浴，卻如何都用不慣了。接著全村的電燈一盞一盞熄滅，門口的大紅燈籠又一盞一盞點亮，有些信鬼神的人家門前會多出一炷拇指粗的香，張貼在兩塊厚重老榆木門板上的尉遲恭和秦叔寶兇神惡煞地瞪著眼下那條空蕩蕩的黃泥巴路。

    整個村子沉睡在一半星月一半余暉的灰蒙天幕之下，唯獨寂寂蟲鳴和恫嚇?biāo)鼈兊囊肮飞杏谢盍?。沈?qū)幹兄差^翻看一本封面模糊的言情，書名和作者被水泡過，已不可考，內(nèi)里印著鉛字的油墨也洇開好幾頁，紙張皺得不成樣子，他懷疑這本舊書的年紀(jì)恐怕比他還大，斷斷續(xù)續(xù)的故事講述的俱是舊社會縮影。

    但現(xiàn)在這本老掉牙的書是他唯一的娛樂，睡不著覺的無聊夜晚連手機都故意戲弄他，昨天暢通無阻，今天就忽然變成若有若無的一格信號，親戚們說要下雨了，下雨的時候全村都打不出電話。

    謝康注意到沈?qū)幹募葋碇畡t安之里透著一絲說不上愁苦的焦慮，擔(dān)心他牽掛著公司里的事或是躺在醫(yī)院的哥哥。私人心事他做丈夫的無法分憂解勞，只能泡一杯茶湯清亮的金銀花茶，拿幾顆甜絲絲的大白兔奶糖放在沈?qū)幹莻?cè)的床頭柜上，提醒道：

    “別看得太晚了，房間里的光線不好，眼睛容易累。金銀花是二伯母自己曬的，讓我們捎幾罐回去，你嘗嘗怎么樣?！?/br>
    沈?qū)幹獜臅纠锷晕⑻痤^來，斜著眼睛瞟謝康：“金銀花茶，降火的，還是你拿去喝吧?！币暰€很快又轉(zhuǎn)移到故事里，語氣藏著點鋒芒，“你生我一下午的氣，一杯要降不下來火，我等會兒再給你泡一杯?！?/br>
    謝康的表情瞬間顯出僵硬感，他沒料到惴惴不安而造成的默然會使沈?qū)幹`認作冷戰(zhàn)示威，一下子不敢隨口解釋，斟酌措辭的時候嘴邊事先泄露出一抹竊喜的輕笑，他拿起冒著裊裊白煙的熱茶抿了一口，喝不出什么滋味，仿佛很甘甜。

    他說：“我做夢都夢不到，有一天你會在意我是不是生氣了。寧知……我……我現(xiàn)在好想吻你一下?！?/br>
    好像一切沒正式談過戀愛的青澀男生，有了對愛情的悸動和憧憬以后，就會不自覺臣服在逐愛的勇氣之下。謝康不等沈?qū)幹秮碓S可的目光，話音剛落，便猴急地喝了一大口金銀花茶，然后撲上前去掠取沈?qū)幹淖齑健?/br>
    突如其來的一股guntang液體鉆進沈?qū)幹嗳醯暮韲道?，他來不及辨別這是什么東西就全部吞咽了下去，舌頭和口腔后知后覺地被燙了一下，刺痛感令他咬著謝康的舌頭發(fā)出“嘶嘶”的抽氣聲，鼻子里含糊地冷哼道：“你瘋了？口水都滴到衣服上了！”

    謝康甘之如飴地舔去他下巴上的茶漬，如果不是沈?qū)幹昧ν屏怂话?，他還會繼續(xù)往下舔舐，替沈?qū)幹虻舨弊?、鎖骨甚至胸口上的茶水。他覺得自己這些天越來越像一個庸俗普通的壯年男人了，隨時充沛的情欲猶如一堆易燃的干柴，沈?qū)幹囊慌e一動，一顰一笑都冒著危險的火星，稍有不慎，干柴就讓火星熊熊燃燒起來了，說得直白點叫做戀愛激情勾起的生殖沖動。

    他被這種本能的沖動驅(qū)使時，偶爾會靈光一閃，吟誦出幾句富有詩意的俏皮話：“我可能確實瘋了，你不和我說話的時候，我的心情是一潭死水，你一和我說話，我就想親吻你，你要是再像剛才那樣罵我、推我，我心里的火恐怕一整晚都降不下來，喝什么都不起作用?！?/br>
    沈?qū)幹偷匦α艘宦?，一手抓起那本破舊得快要散架的書，膠裝書脊朝謝康后肩上狠狠砸去，臉上卻沒有動怒的神色：“花言巧語一套一套的，所謂的老實男人果然都不是真老實！書上寫的是這樣，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這樣。你，洗了澡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