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近2

    石越去之前自以為這個時間挑得很好，不在手術(shù)過后的第一時間，那樣顯得殷勤過頭，也不在光天化日的白晝，在天色將晚的時候，光線是一種保護色，隱藏暗戀的微妙表情和肢體語言。

    車開到停車場時，他并沒有立刻下來，明明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卻總覺得天還不夠黑。他坐在車里想了一下要說的話，首先是“出差回來剛好路過”，然后是“還好嗎”——要不要加個“你”字？

    他內(nèi)心的獨自預演只到這里為止，有人在敲他的車窗。

    車窗一開，就看到了彎下腰來的付游山，身后是小海。付游山不方便在老人面前露臉，所以每次都只在醫(yī)院樓下見一見小海，他以為在這個點會來的人只有自己了。

    “我說看這車牌號眼熟，還真是你啊?！?/br>
    路燈剛亮起來沒多久，蒙蒙的，和還沒完全落下去的濁夕陽混在一起，一個遠，一個近，都太刺眼了，這不是石越想要的光線。他慶幸自己總是將表情藏在心里，慶幸自己的臉只是一張皮，他并不想被這光照成三人電影里的丑角。

    石越開了車門，下車與付游山面對面站著。

    腦子里那些原本整理好的話一時間打成了結(jié)，但懂規(guī)矩的人，連喉嚨都是懂規(guī)矩的，他覺得自己的話正有序有禮地擠著，吐出來：

    “是，”他甚至出現(xiàn)了自己在微笑的錯覺：“出差回來路過，情況還好吧？”

    “還可以，鬧事的告一段落，多謝你了，還特地來?！?/br>
    “都是朋友，沒什么?！?/br>
    付游山將臉轉(zhuǎn)向小海：“不錯嘛，跟你們石總混成朋友了。”

    這是他們倆之間的玩笑，但只有石越對著小海笑：“那還叫石總?！?/br>
    他自己說完也覺得在付游山面前是一種僭越，哈哈兩聲，像黑色的土里挖出來的石子，掉在別人堅硬的領(lǐng)地上。

    讓別人撿也不好，不撿也不好。

    “要上去看一下嗎？”小海站在付游山旁邊，比他們倆都矮一頭，光在變，他的影子也在變，卻總是有著明確的臉部輪廓，他瘦了些，更顯得眼睛大，一張臉上顏色分明，五官像一氣呵成的藝術(shù)，拆開來單看也都是點睛之筆。

    他的手空空的垂著，在問石越的時候朝樓上指了一下，石越卻覺得他握著自己的那兩顆石子。

    “李嚴他們沒來啊?！笔街雷约捍鸱撬鶈?，但當著付游山的面，他若是一口應下，連自己都心虛。

    “前幾天來過了，最近還好，不太需要人?！?/br>
    “還好就好?！?/br>
    只有他們倆交談時，付游山的手在西褲口袋里轉(zhuǎn)著打火機，他說不上這再正常不過的對話哪里怪，總之是怪，石越不像他熟悉的石越，小海不像他懷里的小海。

    這種場面的對話，在付游山看來只是一種交際語言，而這兩個人的對話卻總烘托著氛圍，夕陽在他們的時間里沉沒下去，只剩路燈了，顯得更亮，光柱像打在什么舞臺上，藍黑的天幕是恰到好處的背景，風吹出樹枝和樹葉一唱一和的聲音，替主角說了他們說不出的臺詞。

    “起風了，”付游山插了一句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話。

    他們的對話很有默契地停止了，都在風里看向他。

    “嘖，真不喜歡醫(yī)院?！?/br>
    這是付游山的實話，他從來不喜歡醫(yī)院這種地方。一到晚上，白袍醫(yī)護像在夜里漂著的魂，陡然的急救車鳴笛聲，急促的推車車輪聲，好像除了白袍魂之外，還存在著看不見的索命的魂。

    他是絕對的無神論者，醫(yī)院卻讓人脫離無神的人間，在這里誰都失去掌控權(quán)。

    這就讓他更不喜歡。

    “你上去看看吧，我得先走了?！彼麑χ秸f，說完將手臂自然地搭到小海腰上，他低下頭的時候，小海條件反射地將眼睛閉起來。

    男人的嘴唇為什么會這么柔軟，付游山一直想不通。

    “我今晚再過去?！?/br>
    付游山這句話不高不低，平常講出來是什么意思，現(xiàn)在講出來也就還是那意思。

    原本覺得他們的對話讓自己焦躁，但現(xiàn)在覺得也還可以接受，畢竟對于小海他還是有些掌控權(quán)的。

    就算石越對小海存著別的什么心思又怎么樣呢，付游山對他們倆的單獨相處有著絕對的放心。他還是了解石越的，石越活在道德仁義里，和一個不光彩的男人在一起，恐怕他想法開明的父親那關(guān)能過，他自己這關(guān)都不能過。石越身上有著付游山最看不起的那種柏拉圖，道德君子總靠這種柏拉圖獲得自我滿足。

    喜歡又怎樣？付游山嗤之以鼻，喜歡也改變不了今晚自己會用后入式干他喜歡的人。

    會讓石越走出柏拉圖的絕不是小海，而是門當戶對的婚姻，付游山都能想象出未來石太太的臉，寧靜莊重得像玉瓷盤，送到石越手中時已經(jīng)盛得足夠豐盛，不像小海。

    他的小海，風里飄飄搖搖的小海，只是個連帆都沒有的小船。

    三個人的影子像一幅失敗的構(gòu)圖，一個慢慢變遠，剩下兩個也近不起來。

    上次是付游山的煙，這次是付游山的吻，付游山有著甚于柏林墻的隔閡效果，無形又不可摧。他們成了那個吻的傀儡，機械地前后走入電梯。

    又是電梯，人如果像電梯一樣，只管搭乘不管對錯，又總是等在分別的地方，多么好。

    走廊兩邊都是玻璃窗，一格一格，像油畫框，有人的是一格故事，沒人的就是一格風景，人來人往，故事在交錯跳動，有時是鹽水吊瓶，有時是小跑的女人，有時是兩個并肩的人；而風景總是統(tǒng)一的藍黑，室內(nèi)外的光相對著扎進這藍黑底色里。

    病房區(qū)沒了透明走廊，四方四正的白，一塊塊吊頂中間列著一排洞，洞里又是白色的燈，照在兩邊的白墻上，密不透氣的白。

    老太太術(shù)后換了個兩人間的病房，喬霓出了許多力，她來過一次，被老人和看護當做小海的朋友，極力感謝，極力歡迎。

    石越也有過幫忙，不過這次他來得不巧。

    “睡著了，”小海在前面先進門，輕手輕腳地又折返，石越只在門邊看了一眼，朝那位站起身來的看護阿姨點點頭。

    他們又從逼仄的白色里往回走，走回老風景，故事里還是病人。

    醫(yī)院的電梯笨重而大，停住的聲音便也是笨重而大的，像刀刃在斷頭臺上轟然落下。

    有移動床，有輪椅，滿當當一屜，他們倆不再往里頭擠。

    所在樓層并不高，四樓，走下去也不算什么，于是便走樓梯。樓道真暗，聲控燈亮得時間又短，走到有人在樓梯間打電話的樓層還好一點，燈會多亮幾次，有些沒什么聲息的樓層，只有門后的走廊里傳來的護士站呼叫，在乍明乍滅的燈里，遙遠又急促。

    樓梯出口在石越車停著的反方向，還要繞過樓，走一段。

    “不用送了，”石越自己都覺得茫茫然，他們又回到了藍黑色的天幕下，樹聲嘈雜，讓人想起吹不熟練的口琴聲。

    明明是秋天。

    小海并不止步，低著頭：“沒什么，走過去好了?！?/br>
    他要跟著走，石越就不得不找些話說。

    “之后怎么打算的，還回公司嗎。”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知道。”

    小海的話說到一半就停了，他們的腳步不快，就算這樣也一眼就能看到石越的車了。

    沒說完的話石越也知道，剩下的是由付游山做決定的事，小海只是付游山的臨時發(fā)言人。

    車對面的長椅上坐著休息的清潔工，正用手機聽著廣播，大掃把立在一旁，兩個競選者在醫(yī)院的垃圾車旁用翻譯后的中文濃縮著觀點辯論著。

    他們走到了石越的車旁。

    “大選還沒結(jié)束啊，”石越知道在這樣的背景下談別國的政治有些驢頭不對馬嘴，但他盡力將自己和小海的關(guān)系擺在最普通的位子上，兩個不生不熟的男人，在他不想說再見的前提下，不聊天氣，也只有聊政治了。

    “是哦?！?/br>
    他們站著，和那位老清潔工一起聽著廣播，雖然很荒謬，但石越慶幸他沒有調(diào)頻道，慶幸這個政論節(jié)目像裹腳布一樣迂臭而冗長。

    “我以前一直以為肯尼迪是個作家。”小海像想到什么，笑起來。

    “約翰·肯尼迪？”

    “對，高中的時候?qū)W校給我們訂了英語周刊，有一小塊版面會放一些外國作家的中英雙語名言，老看到他的名字?！?/br>
    石越不知道小海怎么突然講起這個，但能多說一會兒話還是好的。

    “前一陣子才知道，原來他是政治家，一下子就變遠了，成了另一個世界的了。”

    這下輪到石越笑了：“以前很近嗎?！?/br>
    “以前覺得他的話有道理，又好實用，當然就很近。”

    “那個時候并不是念書的料，高中畢業(yè)就出來了。一開始還很笨，需要錢的時候也不知道去哪里掙，就將當學生時候的書和紙全翻出來賣廢品，理一理又看到肯尼迪?！?/br>
    “英文太費腦子了，我只看那上面的中文，肯尼迪說，不要祈禱生活的舒適，祈禱自己變得更堅強?！?/br>
    “后來去賣書，整個學生時代也就賣了三十幾塊錢。”

    政治總是以時代為單位更替，大事件和大人物才配作為時代的標簽，要將時代放在普通人身上，總是以群體而論，群體特征，衍生文化，政治思潮。個人在這里面充當什么角色，石越在此之前從沒想過，他沒想過和他一個時代的人，會以去世的肯尼迪和三十幾塊錢作為高中的終結(jié)。

    “然后呢?！笔接X得自己的問題一點重量都沒有，雖然他并不是單純出于好奇才問的，但也十分配不上小海的回答。

    “然后就開始打工了，”小海再一次反省了自己的笨，只會找一些在餐館或者當試吃推銷員的事做，幾份工一起，也掙不到什么大錢，外婆一療程的藥一開就沒了。

    “那個時候也不過是在賣時間，賣體力。”

    天暗得沒了藍色，風一直在吹，到底不怎么像口琴聲了，蕭蕭瑟瑟的。電臺里進入廣告時間，清潔工坐進垃圾車，這種垃圾車一開起來總是有提醒路人注意避讓的音樂聲，世上只有mama好的旋律。

    旋律離他們越來越遠，mama到其他地方去了。

    “有一次在老房子的衣櫥里找到一條絲襪，沒扔，后來總歸是派上用場?！?/br>
    “當時覺得不會有更累的晚班了，其實只是做事時手上燙出幾個燎泡，又碰上湊不出錢。不知道為什么會覺得就到頭了，可能因為求死太簡單，而我的祈禱也一直沒達成，生活既不舒適，我也不夠堅強。”

    “一張椅子，一條絲襪掛到晾衣服的鐵橫桿上，再加上我的脖子。”

    石越不想聽了，但小海明顯不是為了說給他聽，抽絲剝繭，不知道從哪里開始就叫不了停，被暗戀是最安全的，安全讓人放松警惕，一不小心就痛苦給人看了。

    “那個時候是我最高高在上的時候了，但也沒人看到掛在絲襪上的我。夜深人靜的，有吃完夜宵回小區(qū)的人，亮著的燈不多，我聽到那種出生沒多久的小孩在哭，在鬧覺?！?/br>
    “他哭完我也就下來了?！?/br>
    石越像聽到了那些替小?？薜目蘼暎踔劣X得那些淚水流進了自己的耳朵里。

    咕嘟咕嘟，告訴他，他的愛是無能的。

    小海第一次跟他說這么多話，而他只能走過去，在空蕩的風里將小海抱住，醫(yī)院真白，天色真黑，有人活在灰色里。

    “你喜歡我嗎?！毙『５穆曇粼诙叄茌p很淡，卻是疑問的肯定句。

    有鳥在樹枝上長鳴著飛走，拉著嗓子，像鋸在拉扯，拉扯石越的心。

    為什么是在醫(yī)院的停車場呢，慘淡又冷清，好像注定會說一些散場的對白。明明是給出擁抱的人，卻怕?lián)肀ЫY(jié)束，所以石越不回答，但也看不起這樣的自己。

    小海并沒有推開他，只是想到那天陪自己在急診室的石越，現(xiàn)在的他比那時候還低。小海才發(fā)現(xiàn)，越是看不到的石越越是喜歡自己。風這么大，總會把這些都吹走，一次都說完才好。

    他閉上眼睛，伸手環(huán)住石越：“原來有人喜歡我，我好開心?！?/br>
    “喜歡我吧?！?/br>
    他的話讓石越的懷抱變緊。

    “可以嗎?！笔降穆曇魫瀽灥?。

    “字面意思一樣喜歡我，然后就到字面的喜歡為止?！?/br>
    “寫在報紙上的話只能作為一種道理聽，真按照它去活了只會讓我想死?！?/br>
    石越松開了他。

    天更黑了，路燈起不到什么作用，樹影一層一層，蓋在人臉上。所以即使他們現(xiàn)在面對面站著，仍然看不清對方。

    “我能賣的都賣了，你的喜歡好像我的不勞而獲，為了這件事開心，我是不是很差勁？”

    石越想不出其他安慰彼此的方法了，他覺得自己有一點麻木又有一點沖動，他湊近小海，側(cè)著低下頭，吻在那雙唇上，這是石越遲到的冒昧。

    輕柔的，帶著秋風的夜涼。

    “我更差勁?！?/br>
    他的手指摸到小海的臉頰，濕濕的。

    “我明知道，現(xiàn)在說喜歡你，一點用沒有。”

    “有用的，我很久沒這么開心過了。這么好的事發(fā)生在我身上，已經(jīng)夠了?！?/br>
    已經(jīng)夠了，他們得就此分別了。

    石越發(fā)動起車，后視鏡里的路燈真亮，亮到燈下的小海變成了一個點，石越知道，轉(zhuǎn)個彎，出了前面的門，小海就會在鏡子里慢慢消失。

    多么希望世界上沒有路。